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他的诘問隐藏着來勢洶洶的怒火, 連顏籁都感受到他一瞬的隐怒,不免錯愕。
林澄淨塌下了眉眼, 他看向顏籁,問:“滿滿,我對你不好嗎?”
“當然好啊。”
她在廣市時,他也在;她去京市時,他也多次請纓去京市出差;後來她考回了楠市,他也跳槽回了楠市的一家互聯網公司。
他們是高中同學,大學校友,連工作後都幾乎在一個城市。
在京市最難捱的那段日子,是林澄淨把她從那老破小的地下室裏扒拉出來, 逼着她吃飯、運動、學習。
就像她曾經在他最自暴自棄的那段年歲裏,把他從黑黢黢的網吧裏撿出去,告訴他, 他要是自我放棄, 就真的要爛在這座小縣城裏了。
中學時他是被流放的刑徒,父母離異後各自有了新的家庭, 新的孩子。
他獨自一個人來到金烏縣這座連高鐵都沒有通的小縣城上學,聽不懂方言,不認識路, 沒有朋友。
他滿身戾氣,逃課、打架、和老師對幹, 同學對他敬而遠之。
她瘦瘦小小,像無辜的小白兔,被老師安排在他旁邊, 充當了防炸沙包。
她好像全然不知自己的處境,還敢在他趴着睡着時, 用馬克筆在他手腕上寫下了自己名字。
醒來後他要炸,她很無辜地辯解說:“我不叫‘讓讓’,我想和你自我介紹,你又不聽我說話,那我只好寫在你手上,這樣你總能記住了。”
她那不躲不閃的眼睛裏藏着狡黠得意的光,他發覺她兔子皮下藏着一只壞心眼的狐貍。
并且,這只狐貍只對他張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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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他是那個唯一的特別。
可是,
可是。
也終究只是“好像”,他來得太晚,占不到也擠不掉她喜歡的唯一名額。
畢業後,她寧可和她的“鶴哥”去擠那陰暗潮濕的握手樓,也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去住大平層。
後來有天晚上下班後,她和他吃了很多燒烤,喝了很多酒。
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她說她心疼鶴哥,感覺自己成了拖累。
她怎麽會是拖累?
應當是另一個男人拖累了她才對。
可是他沒有發言權,只能看着她為了另一個男人掉珍珠般的眼淚。
那天的酒太濃太烈,燒得他啞口無言,燒得他心髒絞痛。
燒得他,放縱了內心的卑劣。
他成為他曾經最厭惡的不擇手段的人,用卑劣的話語,用戳傷人短處的方式,讓另一個人男人退步,心滿意足地成為唯一在她身邊的人。
如果人生裏有後悔的事,那他最後悔的是沒能更早認識她。
如果他從小就在金烏山,陪她一起長大,那在她心上占領唯一高地的人,會不會是他?
回到房間時已經很晚了,顏籁覺得他們倆個大男人,沒什麽好芥蒂的,便提議讓林澄淨在林鶴夢房間裏湊合一晚上。
倆個互相生厭的男人暫時止戰,一個給她掖好被子,一個将窗簾拉上,兩人溫聲應下她的提議,又叮囑她好好休息。
在他們要離開時,顏籁又喊了一聲:“鶴哥。”
林鶴夢回過頭,眉眼柔和,“怎麽了?”
她想起了她之前關于案件的猜測,剛想說,又覺得太晚了,還有一個事件相關的外人在,不好多做讨論,便讪讪頓住了話口,只說:“有點事,明天再說吧。”
“那好,明天說,晚安。”
他神情柔和輕淺。
林澄淨也展開眉頭,叮囑道:“趕緊休息吧,別想什麽有的沒的了,有什麽事打電話。”
她輕哼一聲,轉過身,用被子蒙住了頭,“行了,你們快走,我一黃花大閨女,房間裏擠兩個男人算什麽事。”
房間燈關了,一點點昏黃也慢慢暗下去。
當房間門合上,她拉下了被子。
借着夜色丁點的光,她伸出手背看了看手背上丁點大的針眼。
針是林鶴夢給她拔的,止血棉也是他給她按的。
輸了一晚上液的手是拔涼拔涼的,他兩只手都圈着她的手,直到把她手捂熱了才松開。
她忽然想起很多天前林澄淨說的那句話。
他說,喜歡一個人,不用會,自然而然地就會關注對方的一切,越渺小的地方,越能體現。
偶爾她又真實地感覺,林鶴夢對她是有愛的,只是她始終分不清,那份愛是純粹親情還是也有夾雜的愛情。
她摸不透林鶴夢的心思,也無從得知一個正确答案。
從顏籁房間出來,林澄淨是打算直接走的,沒想到林鶴夢會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說:“聊聊。”
他撂下這兩個字,擡腿走了。
林澄淨知道他想說什麽。
過道不是說話的地方,隔牆有耳。
他提步跟着林鶴夢往樓梯間走去。
進了樓道,他從兜裏掏出一包煙,問林鶴夢:“介意麽?”
林鶴夢抱臂憑欄,神色冷漠,眼神也只是淡漠地落在他身上,“随意。”
林澄淨便點了一根煙。
高檔的打火機“嚓”一聲響,亮起藍色的火苗。
樓道的聲控燈很快暗了,黑暗中只有煙頭的火光在明滅的閃。
他深吸一口煙又吐出,煙霧缭繞在他們之間。
放下煙,林澄淨先說話,“想聊什麽,說吧。”
“她的胃病怎麽回事?”林鶴夢言簡意赅。
林澄淨擡眼,“她沒和你說?”
這是一句廢話。
林鶴夢懶作回答。
“既然她不想告訴你,那我更沒必要說了。”他聳肩。
“我們約法三章的內容,希望你還沒忘。”他聲音低沉,帶着威脅。
林澄淨笑了,“違背的人是你吧,堂哥。”他咬出這諷刺的兩個字,“‘不要再聯系她,讓她過她該過的正常的人生’我記得這是我們約定的第一條內容,你忘了嗎?”
“是我先違約?她生這麽大病,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放下手臂欺身而上,與他對峙,喉嚨發出低啞的吼聲,“‘告知我她的一切近況’,這是我們約定的第二條!”
林澄淨眉宇逼出一道帶鋒芒的戾氣,“是她不願意讓你知道,她甚至不想讓我知道。你太小看她了,林鶴夢,她不是你羽翼下的雛鳥,她有她的世界,她的人生!”
“我在問你胃病的事。”他打斷了他的顧左右而言他。
“在京市,她被欺負了!”
林澄淨不願提,但又不得不提起這件事,因此話出口時有種嘶啞的歇斯底裏。
林鶴夢微怔,“被欺負了,什麽意思?”
“她實名舉報了她的上司職場性騷擾,以權謀私,代價是丢了工作,被整個行業拉進了黑名單。”
“性騷擾?”他猛地揪緊了他的領口。
“咳…”林澄淨被掐得咳出了一聲,“你冷靜點,不是她,是她的同事,她是替同事出頭!”他不得不多做解釋。
“那她呢?”
“她一不怕,二不貪,論動腦子,只有別人吃她虧的份。”
“胃病是怎麽回事?”他低喝。
“她那幾年工作太拼了,又加上失業後她找不到合适工作,失意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她一度胖了很多,後來又厭食,接連着又暴瘦。”
林鶴夢咬緊了牙關,“這些事,你都沒有和我說過。”
林澄淨聲音嘶啞道:“林鶴夢,我對她的心疼不比你少,可人這輩子就是得要經歷一些檻的!你和我都不可能一輩子擋在她前面,況且,你對她越好,只會讓她越內疚,這難道就是你希望的嗎?”
在他沒有反應過來前,林澄淨字字句句地往他心頭插刀,“她因為內疚而放不下你,你難道願意耽誤她一輩子?”
見他手勁一松,林澄淨趁勝追擊。
“堂哥,你是一個病人,”他将他揪住領口的手拽下,低聲道,“你不要害她。”
三年前,他用同一句話,讓這個男人松開了拉着她的手。
三年後,這句話同樣有效。
林澄淨滅了煙,像個勝者那樣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領口的褶皺。
這一局他又贏了。
可他心裏沒有任何的快感。
他悲哀地知道,他們之間的輸贏沒有任何意義,優勝權從不由他們的輸贏定奪。
高中畢業時,他就向她表白過,換來的是她整個暑假的遠離。
一直到大學,為了自證清白,他找了一個女生假裝女友,才讓她相信他當初不過是一時無聊,對她并不是真那方面的心思。
她在等一個不該等的人,他也料定她不會等到她想等的那個答案。
他已經陪了她一個十年,他不介意再等一個十年。
總之,只要她稍有松動,那他就會有機會。
不是嗎?
盡管睡得很晚,但生物鐘還是讓顏籁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照耀在玻璃窗上時醒了。
發了一會兒呆後她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
七點多了,樓下也隐隐約約有了人說話的聲音。
最近的一條消息是林澄淨發給她的,他說:滿滿,醒了陪我吃早餐。
還附加了一個委屈巴巴的表情包。
“幼稚。”她笑着評價了一句。
她回了一條消息:我醒了,你起沒起?
他倒是也回得很快:賓館門口等你,我想吃以前學校門口那家米線和豆漿。
他們工作時間是八點五十,現在出去吃個早餐也來得及。
她回了“好”。
坐起身後先捂了捂肚子。
昨天打的針起效了,今天胃痛好了,也沒有燒得慌的感覺了。
她拉開窗簾,推開窗戶,趴在窗口呼吸了一口新鮮氧氣,有一種又活了一天的舒爽。
——自從經歷過一些不好的人和不好的事之後,她格外珍惜平凡的日常生活。在這個颠倒錯亂,甚至是非不分的世界,內心能感受到陽光、溫暖,這樣的平靜已經是難能可貴的好日子。
簡單洗漱後她換上了早秋寬松毛衣,條紋長褲。頭發有兩天沒洗了,她又戴上了一頂灰色漁夫帽壓了壓油頭。
林鶴夢之間給她穿的毛衣外套還在她的房間,出門時她一并拿出去,準備還給他。
走到他房間門口,她心情很好,臉上也挂上了笑容。
她敲了敲門。
按往常來說,這個時間他肯定醒了。
可她敲了好一會兒門也沒有開。
她有點納悶,在門口站了會兒,又準備發條消息給他問有沒有醒。
消息還沒發出去,門開了。
她揚起明媚的笑臉,“鶴哥。”
在她的目光裏,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只是還沒修理的胡渣冒出來了。
“滿滿,早。”他說。
顏籁将衣服遞給他,“喏,這是你的衣服,有洗衣機啦,我就不洗啦。”
“沒事。”他接過衣服,神色淡淡的。
她背着手笑,“林澄淨約了我去吃早餐,你和我們一塊嗎?”
他揪着毛衣的手一再發緊,褐色的短發遮掩着他微垂的眼眸,他說:“不了,你們去吧。”
感覺到了他異樣的情緒,顏籁遲疑問:“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嗯。”
“是林澄淨打呼嚕影響你了吧?”她皺了皺眉頭。
他擡起了頭,嘴角淡淡揚了揚,只是看起來不太像笑容,“你連他打不打呼嚕都知道啊。”聽起來像玩笑話。
“我也知道你啊,你不打呼嚕。”她跟着笑。
他無法再看她的笑容,錯開目光,道:“我洗一下衣服,你有衣服要洗嗎,我幫你一起洗了。”
賓館有公用的洗衣機,正好她昨天有換下的,放洗衣機裏就太少了,她道:“哎,我有兩件,放一塊洗了吧,我回去拿。”
“好。”
她又走回去拿了換下的衣服,只是一件襯衫和一條長褲,用袋子裝着遞給了他。
林鶴夢接過袋子,或許是還沒太睡醒,神色還是恹恹的。
顏籁道:“那我去吃早餐了,待會給你帶一份回來?”
他想說不用了。
可惡劣心讓他想到,他們在吃早餐時,她還會挂念着給他帶一份,事不大,但也夠膈應另一個同樣心懷不軌的男人了。
他說:“好。”
見她離開,他駐足看了背影很久。
直到電梯門合上,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才合上門,将她的衣服從袋子裏拿出來。
輕輕柔柔的,像她身體一樣沒什麽重量。
他慢慢低下頭,将額頭抵在了她的襯衫上。
像一條棄犬,只敢從主人遺棄的衣物上汲取溫暖。
一件很輕的小衣從袋子裏一并掉了出來,落在他腳邊,發出一聲輕響,他聞聲看去,視線兀地凝固,血液奔湧上腦。
——那是她無意遺落的胸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