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斷劍崖下,忘卻一切
斷劍崖下,忘卻一切
斷劍崖下有許多靈劍,卻不是被折斷後扔在此處的。
它們是玄劍門數千年來死了主人,卻沒有折斷,在此處沉睡的靈劍。
人劍一體,人死劍斷,可劍修們總是護着他們最愛的劍,往往自己神魂俱滅,劍還沒有多少損傷,它們不會再有新的主人,無法被外人使用,最後被玄劍門同門收集放在此處,是為祭奠。
在後山,鶴景霜看到了師弟景雲,小少年坐在懸崖邊,雙手撐在身邊,身體一晃一晃的,身邊正立着鶴景霜要找的念霜劍,好像在和它說話似的。
“景雲,你在做什麽!”
景雲循聲看去,“哇”了一聲:“景霜師姐,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宗呢。”
鶴景霜面色一僵,她飛到景雲面前,伸手去拿念霜劍,卻被它躲開,念霜劍藏在景雲身後,好像鬧別扭的孩子在躲家長似的。
“念霜,你不是在等景霜師姐麽,快回去吧。”
念霜劍狠狠敲了景雲一下,後者“哎呦”,很委屈地抱住腦袋,向鶴景霜控訴:“師姐,你快管管它!它欺負我!”
鶴景霜愣了一下,突然間問:“……你也是靈劍?莫非是時步長老的?”
“咦,你想起來了?”景雲疑惑問了句,又自言自語道,“看上去不像呢,那就是時念長老告訴你的,可是她的狀态不太好,難道是時念長老的那個分神說的?”
果然這些人都知道她的事,全都幫着白時念隐瞞她。鶴景霜抽了抽嘴角,她無奈嘆氣,強制性地抱住念霜劍,随後坐在景雲身邊,一邊安撫念霜劍,一邊對景雲說:“我沒有想起過去的事,但大概知道自己的身份,從前如何已經無所謂了,你能告訴我這半年來白時念都做了什麽嗎?”
“還有,宗門有多少人知道我的事,為什麽都要幫她隐瞞我。”
景雲眼睛一轉,起身想跑,卻被鶴景霜抓住衣領,他哭唧唧地說:“師姐,你還是去問時念長老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我師尊要我這麽做的。”
“那我換個問題,你真的是時步長老的本命靈劍?”
景雲點頭:“我是花雲劍,但是和你不一樣,我不能修煉,你看到的練氣期修為是師尊為我做的僞裝。”
“白、師尊說,玄劍門劍修的本命靈劍可以被鍛成許多種形态,為何時步長老要讓你化作人形,還在宗門內當最小的小師弟?”
“我也不知道,但是師尊說只要這樣就好。”
鶴景霜嘴角微抽,景雲性子很是天真,不是能說謊騙人的,所以事實可能就是,時步長老也和白時念一樣,什麽都不告訴自己的劍,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算了,景雲你去玩吧,我和念霜好好聊聊,不必擔心我們。”
“好,景霜師姐,師尊說了,我的事情也要對其他師兄師姐們保密,你不能告訴他們哦。”
“嗯,我明白。”
目視景雲小跑着離開,鶴景霜仍舊坐在斷劍崖上,她抱着整個劍都散發着不滿氣息的念霜,用和白時念相似的手法,仔細用靈力安撫着它。
【念霜,許久不見,你還好嗎?】
念霜劍劍身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要從鶴景霜懷裏跳出來似的,鶴景霜無奈,撫着劍身,輕柔地安慰它。
【沒事的,以後我不會走了,去哪兒都帶上你,好不好?】
可是鶴景霜忽然聽到了一個抽抽噎噎的小女孩哭聲,她在說“騙子”。
她在說:“你們都不要我了,都是騙子!”
鶴景霜猛地怔住,只是一瞬間的失神,念霜劍就從她的懷裏跳出去,直直地往斷劍崖下掉下去,鶴景霜伸手沒能抓住,她一咬牙,也跟着往下面飛去,可念霜劍卻已經不見蹤影。
到陰暗的斷劍崖下,鶴景霜莫名覺得呼吸困難,她下意識揪住胸前的衣服,帶着無措和茫然向前,直刺身體的冷意讓鶴景霜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喊着念霜劍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忽然間,一陣凜冽的狂風襲來,鶴景霜側身躲開,眼睛捕捉到來襲之人的身形,竟然是一柄閃着紫光的飛劍,她一怔,回身握住劍柄,靈劍并不反抗,就像鶴景霜從前握住金宇翔的鳳翔劍一樣,好像它飛來就是為了引起鶴景霜的注意。
鶴景霜順勢挽了一個劍花,定身站好,本想和這柄陌生的靈劍聊聊,可她定睛一看,注意到身邊竟然四散插着無數靈劍,有靈光閃爍,也有鏽跡斑斑,只有一個共同之處,全都是板正地插在地上,沒有一柄是歪斜着的。
看着就像用靈劍做成的墓碑,也是靈劍的墳墓。
它們都是失去主人的靈劍,再沒有別的容身之所,只能在宗門最冷僻的陰暗角落沉睡,随着時光流逝,它們的靈性終将被磨滅殆盡,最後成為廢品,真正死去。
一股莫名其妙的窒息感覺抓住鶴景霜的心神,她有些慌了,放出神識想尋找自己的念霜劍,她不能讓念霜留在這裏,它還那麽小,它的主人都還要它啊!
可鶴景霜的神識才剛放出去,便有無數繁雜的思緒湧入腦中,悲傷、絕望、痛苦、憎恨……這些堪稱磅礴的情緒狠狠敲在鶴景霜腦中,她眼前一黑,大腦發懵,半跪在地上,只能用手中的陌生靈劍勉強撐住自己的身體。
【帶我出去。】【我要去找他。】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還沒死,帶我去找他!】
被怒吼從狂風驟雨一般的思緒中驚醒,鶴景霜艱難運氣,勉強問道。
【你要出去找誰?】
【唐峥旭,把我扔在這裏的唐峥旭。】
【他騙了我,把我遺忘在這裏。】
【我要去找他!】
最強烈的怨恨和憤怒像波濤一般拍打在鶴景霜的識海上,她面色蒼白得厲害,一時間沒有想起這人究竟是誰。
“阿霜,靜心凝神,抱元守一。”熟悉的氣息從身後裹住自己,手也被人握住,勉強支撐着身體的鶴景霜一軟,被趕來的白時念抱進懷裏。
鶴景霜聽到白時念的聲音,感覺到熟悉的靈力湧入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她懷裏貼了貼,呢喃道:“時姐姐,念霜還在這裏,要找到它,我沒有不要它。”
在鶴景霜身後,白時念臉上閃過悔恨和痛苦,她低低地應道:“嗯,你且放心休息,我定會把它找回來。”
鶴景霜安心了,讓人極度安心的溫暖感覺驅散了周圍的那些負面情緒,她勉強想保持清醒,最後卻還是在這種熟悉的溫暖中緩緩合上眼睛。
白時念将少女抱起,她冷眼看着地上的那柄靈劍,它執念成狂,被封在斷劍崖下,聞着阿霜身上的味兒就沖過來,害她差點被此地積攢數千年的迷障所傷,可白時念不會因它的遭遇産生半絲同情,她只冷冷說。
“唐峥旭的确沒死,他已奪舍他人軀殼,想将自己煉做人劍之體。”
“玄瀾,你被他舍棄,他确實不要你了。”
玄瀾劍身上紫光閃爍,白時念卻沒有多給它一個眼神,冷哼一聲,厚重的冰殼從劍身蔓延生長,最後裹成人高的冰塊,這柄玄瀾劍竟是生生被白時念凍在這裏,無聲無息,連怨憤的思緒都傳不出去了。
白時念抱着睡着的鶴景霜走到躲在角落的念霜劍面前,她輕聲嘆息:“這并非阿霜的錯,我才是那個騙子。”
“念霜,回去吧,她會難過的。”
雖然這話帶着請求的意味,白時念卻沒有給念霜劍選擇的機會,她心意一動,便控制着自己的本命靈劍飛起,劍靈的反抗對她來說太微弱了,念霜劍的劍靈才剛誕生不久,而白時念,也不再是過去那個剛踏入修仙之途的小小修士。
只要白時念想,沒有東西能違逆她的意志,可她永遠舍不得讓她最愛的阿霜難過。
念霜劍被白時念控制着落入被她抱着的鶴景霜懷裏,白時念垂眸看着懷裏睡着的少女,按人類的年紀算,鶴景霜如今還不到二十歲。因着修煉,身體的生長速度比凡人要慢一些,現在看着還是少女模樣,縮在她懷裏時只有小小一團,可那時她卻忽然間失控,對阿霜犯下不可饒恕的罪。
阿霜厭惡被她觸碰,她本不該再出現的。
可,為何阿霜願意對她的分神和顏悅色,甚至說出那般親密的稱謂。
真令人嫉妒,憑什麽,她不甘心。
若她收回那具分神,是否……白時念幽幽嘆息一聲,她抱着熟睡過去的少女回到白霜峰。
白時念将人放在床上,她沒有看冷着臉的分神:“既然阿霜如今信任你,那便照顧好她。”
“你現在的修為低了些,”白時念每說一個字,身上的氣息便再弱一分,和她相對的是分神,她體內的靈力猛然暴漲,修為從元嬰後期一截一截增長,終于到分神後期,最後竟然又突破了。
“合體期,勉強算是夠用。”
分神冷眼看着又想逃走的本體,她的臉已經快和雪一樣蒼白了:“你若繼續躲在斷劍崖下,渡劫期的修為便保不住了。”
白時念轉身離開的步子沒有半分停頓,比起鶴景霜的安全,修為又算得了什麽,她們都知道這點。
“她最愛的還是你,若她知道,定會傷心。”
白時念挺直的背似乎被這句輕飄飄的話壓彎了,她閉了閉眼:“那便永遠別讓她知道。”
“你還想逃到什麽時候,你想讓她跟你一樣被情所困嗎。”
“……你不是在麽。”輕得像是幻覺的話飄進門,可說這話的人卻已經消失了。
冷笑着目睹本體離開,分神坐在床邊,她握上鶴景霜的手,像過去那樣用靈力安撫她,她深深地看着鶴景霜,不知多久過去,鶴景霜慢慢睜開了眼睛。
可鶴景霜微啓的雙唇裏吐出的字眼,已經不再是她最想聽到的阿念了。
“師、時姐姐,”鶴景霜眨了眨眼睛,注意到分神臉上一閃而過的悲傷,她有些猶豫地問道,“你怎麽了?”
分神微笑:“阿霜,我不會騙你,也不願再隐瞞你。”
“剛才你在斷劍崖下看到的白時念并非我,是本體送你回來的,連同念霜劍一起。”
那是白時念本人?!
鶴景霜僵住了,她反射性地從分神手中抽出手,用另一只手捂住還殘留着分神掌心溫度的地方,她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哦,她沒去抓人,這麽巧地在我剛回宗的時候遇到我,你給她通風報信了?”
“阿霜,我一直在你身邊,該如何告訴她情況?”分神嘆息,故作受傷姿态地說,“只是她一直待在斷劍崖下罷了,這可不能怪我。”
鶴景霜眼神閃了閃,她起身抱着一旁的念霜劍坐在分神身邊,兩人之間隔了半個人的距離,她垂着頭,低聲問道:“她留在那裏幹嘛。”
“恐怕是為了躲你,她不敢見你,所以本體剛才給我傳了靈力,讓我好好保護你。”
鶴景霜咬牙,一股無名火從心底蹿上來,她冷笑:“那正好,我也不想再看到她!”
本來鶴景霜很在意斷劍崖下遇到的那柄劍,還想問斷劍崖下那些劍的事,但是知道白時念躲在那下面,就為了不看到她,鶴景霜立刻就氣得什麽都不想管了。
“現在只有心魔去抓唐峥旭?呵,無所謂了,反正我也不想恢複記憶,我要出去游歷十年八載,就算心魔真的抓到人,也讓她找不到我。”
“不準向她們洩露我的近況,否則我就一個人出門,連你也不帶!”
見鶴景霜正在氣頭上,分神欲言又止,還是把話都吞回肚子裏:“當然不會,阿霜,我也不想看到她們。”
分神微笑對氣呼呼的少女說:“我只想獨占你,哪怕是自己,我也不願讓她們分攤你的注意力。”
“你是我的,不過你大約不喜歡這種說法,那我換個形容。”
“我是你的所有物,是被你訓化的忠犬,我不想讓任何人接近我的主人,若再有其他狗聞着味黏過來,主人又将視線分給她們,我會非常嫉妒,甚至想殺了她們,好讓我能獨占你。”
鶴景霜微微睜大眼睛,聽到這女人說出更不要臉的直白情話,身上臉上就跟着了火一樣,從脖子根到臉再到耳垂,整個全部紅透了。
“你你你、你怎麽這麽不要臉!”
“別說這種話!”鶴景霜又想跑了,可她的手被抓住,掙也掙不開,她急得眼裏含着水光,好像怕自己會被推倒一樣,看着頭頂都像是要冒煙了。
所幸女人沒有動作,也沒有繼續說更刺激鶴景霜的話,只是輕笑出聲,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阿霜,你的表情真可愛,放心吧,我不會做什麽。”
“說這些話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認真想要追求你,但我不會像她們那樣欺騙你搶占你,我只想讓你開心,你永遠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鶴景霜覺得自己頭上真要冒煙了,她想躲起來,可不知怎麽竟然藏到女人懷裏去了。
“你、你以後別說這種沒臉沒皮的話!我才不會吃這種招數,讨厭!”
“可這都是真心話,絕非謊言,當狗……”“呸呸呸,你這個變态!你再說我就真的生氣了!”
“我才不想搞什麽主人寵物的Play,變态,我我、我是你的徒弟,又不是別的什麽,咳,總之,你要是再故意逗我玩,我就去斷劍崖下面找白時念本人,至少她不會說這種沒下限的騷話!”
分神眸光閃了閃,她抽去鶴景霜頭上的發簪,纖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梳理着有些散亂的順滑黑發,女人溫柔問道:“阿霜,你讨厭‘主人’這個稱呼?”
“廢話,誰會願意叫別人‘主人’啊,反正我死也不願意,哼!”鶴景霜說完就愣了一下,她猶豫問道,“難不成……以前我是這樣叫你的?”
女人為少女梳理長發的動作還是那麽輕緩,她輕輕笑了:“嗯,有一段時間是這樣的。”
“阿霜,你能告訴我,你會在何種情況稱呼我‘主人’嗎?我突然發覺,或許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經狠狠傷過你的心,而我卻絲毫沒有察覺。”
鶴景霜沒有說話,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悶聲悶氣地說:“跟我沒關系,別問我。”
“我不知道你們的過去,我什麽都不記得,別把多餘的感情放在我身上!”鶴景霜沒有從女人懷裏出來,她死死咬着唇,拼命地想把眼睛裏的淚意憋回去。
明明她不知道前因後果,為什麽還要問她,白時念是想從她這裏确認自己曾經錯過摯愛隐藏的告白嗎?
白時念不是很了解她嗎?就算以前沒有察覺到,現在也該知道了吧。
她來自一個人人平等的文明社會,她從小接受的教育,身邊的一切人和事都讓她絕不會将別人視作更高一階的“主人”,所以她才會那麽抵觸成為劍靈的現實。
就算不得不接受現實,她也不會對白時念叫出“主人”兩個字。
鶴景霜不會屈服于殘酷冰冷的現實,可她會被一個傻子無微不至的愛馴化,她會愛上全世界最愛她對她最好的那個傻子,然後心甘情願當她的狗。
她能願意為白時念這個有所保留的師尊做任何事,被當成替身都無所謂,被強占都不反抗了,如果是全心全意愛她的靈劍主人白時念,她一定、一定會願意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她,尊嚴、人格、愛情……只要白時念想要,她什麽都願意做,什麽話都願意說。
傷她的心?現在跟她說又有什麽用。
她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