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可惜萬事沒有如果
可惜萬事沒有如果
這場入定用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在修士中不算什麽,如果不是時間限制,鶴景霜再打坐練個一年半載也沒問題,她有些艱難地從這種能讓人上瘾的入定感覺中抽出心神。剛睜開眼,就和白時念的分神對上了視線。
“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麽,我又不會跑。”
分神微微一笑,斂去眼中帶着強烈獨占欲的貪婪,她壓低聲音:“因為心悅于你,想一直看着你,阿霜,不行嗎?”
鶴景霜嘴角微抽:“就算我說不行,你也不會改吧。”
分神微笑颔首。
“那你還問。”鶴景霜冷哼,她走到外面院子裏,見天色尚早,還未天明,便又想回去坐下調息,只是被分神擋住。
“阿霜,既已出定,便順其自然去做些旁的事才好,精神繃得太緊,一味積累靈力反倒對修行無益。”
鶴景霜眼神冰冷:“別多管閑事,與你無關。”
可分神只是微笑站定,好似不管鶴景霜态度如何,她都不在意,最後還是鶴景霜又一次讓步了。
“想讓我幹什麽,直說吧。”
“我們出去逛逛這安海郡如何,阿霜你兩世皆是第一次到海邊,應當能看到許多新奇有趣的事物才對。”
鶴景霜呵呵一笑,譏諷道:“我竟不知你居然是如此有閑情逸致之人,看來我對師尊了解實在太淺啊。”
“這都怪本體常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若阿霜還對我有興趣,我們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了解,不,應當說我希望你能分出一些精力了解真正的我。”
“本體如今表現的模樣,并非真正的我,阿霜,要考慮一下嗎?”
分神面帶溫和笑容,沉着淡然的樣子讓鶴景霜垂下眼簾,她答應了。
“走吧,你肯定來過這裏,帶我去逛逛。”
“現在時候還早,我們先去看看海邊日出如何。”
“全看你安排,我無所謂。”
鶴景霜跟在分神身後,一起向海邊飛去,天上星點将隐未隐,漸變的暗藍天空一直到海天相接的地方才能看出淡淡暖色,她們飛得很快,沒過多久就到了海岸邊,鶴景霜遠遠望着漸漸泛起橘光的平靜海面,心情也跟着平靜下來。
她怔怔地望着海面盡頭升起的橘色光芒驅散了天幕上的深藍,從深邃的藍色,到交雜在一起的暖紫,再到最後似乎能照亮一切的燦爛日光,最後連大海也被這日光驅散了海中無盡的黑暗,在海面上灑下金鱗般的光斑,随着海面起伏閃爍不斷。
如此開闊的景象讓鶴景霜的心境也開朗許多,在刺目的朝陽出來後,她轉身對一旁的分神說:“謝謝你帶我過來,我很喜歡。”
“如果你真的是像‘聞時’那樣的人,我會喜歡你這個朋友。”
只是她們都知道,白時念絕非聞時,她溫和的一面從來只會對她最愛的劍靈。
在分神開口說話之前,鶴景霜已經轉頭向另一邊飛了:“還有其他有意思的東西嗎,帶我去見識一番吧,也算完成當初我與你的約定。”
最初和聞時相交時,鶴景霜曾和她約定過一起出門游歷,聞時說她願意帶初次出門的新友人看更多風景,體會更多不同的風土人情,後來她在傳訊玉書上給鶴景霜寫過很多自己見過的風俗,那時的鶴景霜真的非常期待。
可後來鶴景霜知道“聞時”竟然是白時念的分神,這個人本就不存在,只是被捏造出來接近她的假身份,滿心憤懑的她便連“聞時”也一起恨上了。
若非當時的情況太讓鶴景霜難過失望,她不會如此反感“聞時”。
其實她很喜歡這個年長的前輩,她們的聊天輕松又愉快,聞時不介意鶴景霜究竟是冷淡疏遠還是開朗活潑,好像在她面前,鶴景霜不必在意維持了十年的玄劍門天才弟子的形象,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做個聽話的徒弟,她可以表現出曾經的自己,讓自己稍微輕松一些。
如果聞時不是白時念的分神該多好,如果真的有這個人存在就好了,她們一定能成為很好的友人,直到現在鶴景霜都是這樣想的。
可惜萬事沒有如果,鶴景霜沒辦法把分神和傷害她的師尊以及心魔分開看待,哪怕分神表現出的性格和聞時沒有區別,她也還是做不到。
她沒有“聞時”那樣灑脫潇灑,更無法變成白時念口中的那個開朗活潑,交了許多友人的嬌縱劍靈。
到底是什麽讓同一個人變成截然不同的兩種模樣?
毫無保留的愛能讓內向者開朗,讓怯懦者勇敢,讓不安者平靜,可鶴景霜從白時念身上感覺到的,全是有前提的愛和關心,她要勤奮努力,要謹小慎微,要乖順聽話,才敢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份有前提的關愛。
她被隐瞞,被欺騙,被強占,所以她憤怒,她怨恨,她憎惡,可到了最後,她還是無法憎恨最愛她最疼她的白時念,所以她只能嫉妒過去的自己。
鶴景霜只能想到用自己的消失來報複她。
而她甚至不知道這是否能成功。
……
分神早就計劃好該如何帶着鶴景霜游玩了,早在第一次來到安海郡的時候,她就已經盤算着未來該怎麽帶阿霜玩樂。
不只是海邊,在阿霜還無法顯形的時候,白時念到任何地方都會注意一切會讓阿霜感興趣的東西,好在未來帶她一起玩。
白時念當然來過安海郡,那時她還不到元嬰,因為阿霜說想看修仙界的大海,所以她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據傳聞有全修仙界最美海上日出的地界。
作為一個很窮的玄劍門弟子,白時念不像同門師兄師姐那樣喜歡結隊出門,聞霜劍不喜歡戰鬥,所以白時念也很少動武,可獨自出門的貌美女修總會引起賊人的注意,更罔倫在過去遍地強者的修仙界,區區金丹修士想要行走大陸不過勉強自保的蝼蟻。
白時念也是藝高人膽大才敢金丹期就跑到這麽遠的海邊。
因為那是她的劍靈對她提出的請求,白時念想讨劍靈喜歡,所以她便做了,至于危險,修仙路上何時沒有危險,只要能讓聞霜劍更聽話,白時念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彼時的白時念遠不是玄劍門最知名的年輕代弟子,盡管她對劍道的悟性十分高,修煉速度也快,可她的劍太不聽話了,明明有極高的靈性,卻比死物還要不如。
聞霜劍不喜争鬥,不喜歡它的主人,它處處違逆白時念的意志,在宗門比劍時甚至會憤而插到地上,就是不願戰鬥。
東來峰的師叔師伯們都很驚奇,甚至連渡劫期的長老們也好奇地來看過情況,可一旦聞霜劍到了他們手上,便似乎真成了死物。等回了白時念手中,聞霜劍便會激動得劍身輕顫,任白時念如何努力想控制她,都無法成功。
長老們說聞霜劍已經生出靈智,說白時念是玄劍門幾千年來唯一的真正天才。
玄劍門從未有過練氣期弟子竟讓本命靈劍産生靈智的先例,玄劍門弟子往往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重鍛才能讓靈劍生靈,更別提這柄靈劍的靈性居然能強烈到違逆主人的命令。
可白時念覺得聞霜劍根本沒有把她成主人,所以她很委屈,她不知道該怎麽讓聞霜劍聽話。
她是一生只有一柄劍的玄劍門劍修,可她的劍卻不要她,這算什麽天才,連外宗的三流劍修都不如!
師兄師姐們說,是因為她修為太低,劍道境界遠遠不足,聞霜劍并未被她折服,故而不認她為主。
玄劍門只有合體渡劫期的長老們才能擁有如此靈性的本命靈劍,所以聞霜劍看不上她也是理所當然的。
為了得到聞霜劍的認可,白時念比所有人都更勤奮努力,她的修為本是同一批入門弟子中最低的,她的年紀是同輩中最小的,她還是天生體質便弱于男的女人。
但白時念進步比他們都快,若都拿着普通鐵劍,同一輩中無人是她的對手,她甚至早早悟出自己的劍道,在金丹期便能随心使出劍氣。
可在實戰中,她打不過任何人,因為她的聞霜劍拒絕戰鬥。照這樣看,恐怕白時念到渡劫期前都不可能拿着聞霜劍戰鬥了。
一個無法戰鬥的劍修算什麽劍修,白時念甚至一度想要放棄,可她怎麽舍得,那可是她的半身,是絕不會背棄她的本命靈劍。
沒多久,白時念便改變了方式,她想用更柔和的方式讓聞霜劍聽話,她日夜抱着聞霜劍,連劍鞘都不要了,她時時刻刻用靈力溫養劍身,像是對人那樣每天對着聞霜劍說話。
如此循序漸進的方式果然成功了,白時念漸漸地能感覺到聞霜劍的情緒,她欣喜若狂,對聞霜劍的親近之舉更甚,她甚至會晚上抱着聞霜劍入睡,還不忘用手撫摸劍身,就連睡着了,白時念的靈力都會自發地溫養聞霜劍。
時間慢慢過去,聞霜劍對白時念的态度好了許多,它願意被白時念拿着練習劍招,願意被白時念踩着翺翔于空中,願意和同門進行不見血的比劍。
可是戰鬥中總是會見血的,玄劍門可是劍修門派,比劍中受傷是多正常的事啊,白時念刺破了同門師弟唐峥旭的護身靈氣,血流如注,有許多都噴濺在聞霜劍上。
可就是這樣所有人都司空見慣的小傷,聞霜劍卻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它從主人手中掙脫飛出,不知飛去哪裏,白時念差點沒能将它找回來。
長老們說,聞霜劍恐怕已經産生劍靈,這等自然誕生的劍靈還太年幼,大約是不能接受見血殺生的,他們讓白時念做好心理準備。
做好空有一身修為,明明練得一身好劍法,卻無法用本命靈劍戰鬥,連劍修都做不成的心理準備。
白時念是那麽有天賦的劍修,她甚至能在練氣期便鍛造出産生劍靈的本命靈劍,若能降服聞霜劍劍靈,讓劍靈聽話,她本該是此世最耀眼的劍修天才。
她也是劍修,她怎麽可能放棄。
玄劍門的弟子從不會做出折損靈劍靈性的事,白時念自然也不會,她只是比從前更全心全意地對待自己的聞霜劍,她開始溫柔叫它“阿霜”。
阿霜不喜戰鬥,那她便不用聞霜劍戰鬥,白時念會在劍道修行的間隙練習各種法術,以便未來出門歷練時能有自保手段。
阿霜不喜見血,那她便從不殺生,即便白時念戰得非常辛苦,甚至被人圍攻命懸一線,辛苦戰勝惡徒後也會留他們一命。
後來白時念到金丹期了,她離開了玄劍門勢力範圍,她要為重鑄聞霜劍尋找最珍惜的材料,只有最稀有最珍貴最合适的天材地寶,才能配得上她那柄鍛成後便生出劍靈的絕世靈劍。
不管遇到多麽危險的情況,白時念仍舊會為她的阿霜留人性命。
直到某次,她被人從背後偷襲,受傷頗重,被她留了一命的賊人賊心不死,甚至嘲笑白時念婦人之仁,活該死在這裏。
那日,是被白時念護在懷裏的聞霜劍主動飛出去殺了那人。
那天也是白時念第一次真正與聞霜劍劍靈溝通的日子。
一直到幾百年後,白時念都一直記得當時阿霜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別摸了,像變态一樣,好惡心呀。”
這麽嬌的語氣,原來聞霜劍劍靈就是個小女孩,難怪她不喜戰鬥,也不願見血。
雖然這稚嫩的女孩後面又說了嫌棄似的話,可是與聞霜劍心意相通的白時念知道,這是一種別扭的關心。
因為白時念受了傷,所以阿霜才會叫她将身上的血清理幹淨,這是要她處理傷口的意思。
白時念不知“變态”是何意思,所以她便問了,阿霜扭扭捏捏說不出回答,只叫她以後別再每天用靈力溫養劍身,會讓她感覺很奇怪。
白時念不想答應,可既然是阿霜的意願,她還是勉強接受了,不過沒過多久阿霜便委委屈屈地要她摸摸自己,說她好不習慣。
白時念很快就發現了,原來阿霜是“傲嬌”,嘴上說着不想被她撫摸,卻總喜歡和她貼得更近,嘴上說着嫌棄她的話,卻最護她,路上遇到同門,就算只是調侃也聽不得,偏要飛過去敲他們腦袋,讓他們道過歉才罷休。
在白時念幾十年的人生中,從未見過如此活潑的生靈,在玄劍門就連給新入門弟子代步的仙鶴也是矜貴冷淡的,更別提那些只想着劍和修為的同門。玄劍門劍修越是修為高深,性格便越是內斂,好似全身心投入在自己的本命靈劍上,并不在意旁的事情。
但是阿霜不同,她明明是最冰冷不過的靈劍,卻有着一顆無比熱烈無比活潑的人心。至少,白時念覺得阿霜比她、比玄劍門的劍修們更像人。
白時念沒有因為受傷停下腳步,但這次她沒有再踏着聞霜劍禦空飛行,而是用雙腳丈量大陸,她走得不快,也遇上過許多半路打劫的歹徒,游歷的過程卻比之前有意思得多。
阿霜真的好活潑,她好像對這世上一切都保持着好奇心,無論遇到什麽都要問上幾句,如果白時念答不出來,她就會失望地哼哼,白時念不想讓她不開心,就花更多時間去了解萬事萬物。
等到終于能重鍛聞霜劍的時候,白時念第一次直接觸碰到阿霜的魂體,阿霜的魂體和她的性格一樣,表層像是散發着寒氣,可真正觸碰到的時候,卻又那麽溫暖,這種感覺太讓人着迷了。
于是白時念想要更進一步,她們是世上最親密無間的半身,再進一步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想試試和阿霜神念交融,那感覺一定令人沉醉。
可是她又被拒絕了,阿霜不喜歡被她觸碰魂體的感覺,她又躲起來了,所以白時念很失落。
最後白時念是在玄劍門山頭內一座無名小峰的峰頂找到阿霜,她立在地上,正對着升起的朝陽,可不知為什麽,白時念感受到了她的難過。
阿霜對白時念說,如果她帶她去看海邊的日出,她就告訴她一個關于自己的秘密。
白時念察覺到了,她的阿霜或許并非她以為的劍靈,玄劍門地處內陸,身邊也從未有人提到過大海,阿霜本不該知道“海”,可是她知道,她還想去看海上的日出。
就算阿霜并非真正的自然誕生的劍靈又如何呢?現在她已經是了,是她的聞霜劍劍靈,前塵如何皆與她無關。
不論阿霜過去是何人,經歷過何事,白時念都不在乎,現在她已經是她的了,她要知道阿霜的一切,她的劍靈不許隐瞞她任何事,她們要變得更親密,要成為真正的半身。
所以白時念真的帶着聞霜劍出發了,她們在路上經歷過太多危險,走過許多地域,跨過很多河流,最後終于順着崇河到了安海郡。
她看到了此生見過的最美的日出景色,她問阿霜,這景色是否讓她滿意。
可是阿霜說,她看不見,她只能聽到海浪拍擊的浪聲,她只能感受到日光照在身上的暖意。
所以她讨厭當劍,她做不到任何事,她只能依靠白時念行動,但她不願。
原來她的阿霜曾是人,并非此世之人,她來自一個和平的,沒有戰鬥,不必殺人便能活得很好的世界。
白時念不在乎阿霜的過去,她只在乎一件事:阿霜不願做她的劍,甚至是厭惡。
這個殘酷的事實讓白時念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