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朝咫尺隔天涯
今朝咫尺隔天涯
日月如梭,又是酣戰一場而散。
重樓照舊回到神魔之井,又歸于異空間。
他坐在書房中提筆弄墨,竟是揮灑自如。
“咯吱。”過了許久,畫畢,一道門被推開了。
入目是一條長廊,重樓再一次于兩側尋個空位,把手中新畫挂了上去。
他放下手時,下意識前後看了看。
一幅幅連綿成一片片,背景、姿勢、表情各有不同。
是自己,是飛蓬,是比武,是決戰。
是火與雷,是風與水,是罡風卷雲海,是赤焰焚青天。
“哼。”重樓忽然笑了一聲。
說起來,他和飛蓬認識多久了?好像也有上百年了吧。
天帝已然歸位。
昔日的罪魁禍首敖胥,在審判後,處以魂飛魄散之刑。
就連神魔之井的兩界駐兵,都恢複了原樣。
重樓靜靜地回憶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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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意識到,這是成為魔尊之後,自己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有了意義,而不是純粹的冰冷清寂。
這,就是有對手、有期待的滋味嗎?他怔然出神,眼底浮現不自知的迷茫與柔軟,還有絲絲縷縷的落寞和渴望。
突然間,重樓察覺到了一絲異常,立即看了過去。
那兒空無一物。
不,不是錯覺。百年間的頻繁搏殺,更培養出重樓在生死之間的敏銳,他不禁皺起眉頭,将空間法術運轉。
方圓百裏被仔細地探查了一遍,卻依舊一無所獲。
是誰來過?神農沒必要藏,伏羲不會去藏,那就是女娲?
重樓的臉色變了變,立刻步出異空間,前去尋神農了。
遠在鬼界,女娲腳步輕盈地落下,輕輕拂了拂袖口。
她的面前,是冥君府邸的大門。
正在處理公務的飛蓬,有所感覺地站起身來,霎時便到了女娲面前:“娘娘?”
“飛蓬,好久不見。”女娲神思不屬,蹙着眉應了一聲。
飛蓬轉身将門打開,自從水碧做主驅散了府邸內的侍從、侍女後,他就沒有再留人了。
“您請進。”知道女娲絕不會無緣無故前來,飛蓬将她迎了進來。
一盞茶之後,他們坐在院落的石桌上。
“你烹茶的手藝,倒是一點兒都沒退步。”想到自己和伏羲關系最好之時,住在神界的所見所聞、所感所受,女娲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飛蓬淡然道:“靜心罷了,謝您誇獎。”
“……”女娲張了張嘴,她實在有些說不出口,只好靜了靜心、凝了凝神。
飛蓬倒也不着急,慢條斯理地品茶、倒茶。
良久,女娲終于出聲:“神農說漏了嘴,我剛剛知道原委。”
她心軟留下飛蓬的性命,反被魔尊造成了飛蓬巨大的恥辱和難堪。
這讓一貫溫柔的女神現在才明白過來,飛蓬為何天天約戰重樓,殺氣還那麽重,心中愧疚頓生:“實在…抱歉。”
“這又與您何幹呢?”飛蓬卻是笑了:“您可是真心想保我一命的。”
即便女娲之後有所猶豫,但在神農出手重創自己神魂時的立即相救,無疑是實打實的恩惠。
“好吧,我這麽問…”見女娲皺眉不語,飛蓬不禁更笑了:“要是您猜到了,又會怎麽做?”
女娲直言不諱:“我會殺了你,再送神魂入輪回。”
曾為了造物在大地上游走太久的她,對異獸的發情期,自然有所見聞。若有人被異獸當做度過發情期的工具,死亡都還算仁慈。
也正因如此,在知曉之後,女娲第一反應是還不如當時就讓飛蓬隕落。這個孩子素來清高驕傲,被折辱,于他何等殘酷屈辱?
“反正…”女娲嘆了口氣:“我是覺得被魔尊耍了,越想越火冒三丈,直接就去魔界找他。”
飛蓬神色微微一動,無奈道:“您這可沒道理啊。”
“……”女娲喝了一口茶,才回道:“不錯,我到了才反應過來,我已經不住神界,沒有身份、沒有理由,去為難魔尊。”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這便罷了,我還瞧見…瞧見魔尊在挂畫,那一長廊,都是你…”
“不…”女娲說着,搖了搖頭:“是你們,你們比武決鬥的畫像。”
她看清了重樓挂畫而觀時的柔和,忽然就怒火凍結、興味索然。
初知此事,飛蓬當場愣住。
女娲垂眸不去看他,又為自己灌了一口茶,偏過頭四處端詳。
鬼界的大多數區域,都被血海包圍,顯得陰森可怕。
唯獨飛蓬和一衆神官來自神界,審美截然不同,此處院落清新自然、鮮明清亮,讓女娲頗為欣賞。
“他……”而飛蓬踟蹰着,去問女娲:“畫我…和他比武?”
女娲回過神,重重點了點頭:“對,殺氣凜然的、淡然疏離的、淺緩微笑的,全是你。神态描繪相當到位,畫得很傳神。”
她當時也是一驚,然後冷漠地看着,魔尊對他原本定下的度過發情期的消耗品,露出柔和、迷茫、失落、渴求并存的表情。
這種感情,讓女娲一時間頭皮發麻,直接就冷靜了下來。
她意識到,自己和伏羲和好,又不算真正和好,飛蓬更是獨立出神界。那她,有什麽資格、什麽立場,為飛蓬去讨公道?
更何況,當時沒看出來,就是自己棋差一招,為難重樓一個小輩顯得沒品,而飛蓬又絕不想太多人知道,更不會想要別人幫他對付仇敵。
“……多謝您告知。”飛蓬也終于理解了女娲的來意,語氣艱澀不少:“我會小心的。”
女娲瞧着飛蓬茫惶困惑的表情,心頭一軟,聲音輕柔了很多:“你也別太憂心,一個人若足夠優秀,總會吸引更多人。”
“化敵為友,亦無不可。”她輕聲道:“但再是坦蕩行事,不愧己心,你也還是要記得,防人之心不可無。”
飛蓬安靜了好一會兒,才以茶代酒相敬,沉聲說道:“謝謝您提點。”
女娲便不做聲了,她只是舉杯,喝下最後一盞清茶,就告辭而去。
飛蓬孤身坐在石桌旁,坐了很久很久。
他回想了很多很多。
“本座只是……中意你。”
“本座還是……只中意你。”
“可越是酣鬥,我越是中意你。”
飛蓬阖上眼眸,如灌酒般,為自己灌了一杯燙喉滾茶。
“你且記住,此番脫離神族,真正的意義在于,你可以自由選擇未來…而不是終于能舍棄約束,去和誰拼死一搏。
“沒有誰,值得你搭上自己。”
“消息是魔尊透露的,朕震怒出手,重傷了他。”
“總之,三月之內,他無法再接戰帖。”
鬼界冥君忽然睜開眼睛,朗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可是…”他聲音沙啞,已然讀懂伏羲、女娲欲言又止之意,但依舊怨意難泯、更無信任:“我不相信,獵人會喜愛獵物!”
酒盞在飛蓬掌中瞬間化為齑粉,随風吹拂而去。
卻終究還是有些什麽,在他心中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如晴天微雨,風蕩浮萍。
随後,飛蓬再去神魔之井約戰重樓,便不自覺比以前更注意觀察。
他清晰地發現,重樓在自己什麽都不提,只是繼續決鬥之後,顯然是松了口氣,但又莫名有點兒郁悶。
飛蓬樂得冷眼見重樓心焦,竟不自覺地勾了勾嘴角。
然後,他下手便更狠更重。
“撲哧。”照膽神劍刺穿重樓的肩胛骨,令魔血傾瀉而出。
重樓的身影一閃而過,他強行用空間法術,将自己自劍刃下抽出。
飛蓬垂了垂眼眸,他執劍的手腕上,也多了一道拉傷。
“哼。”身後響起一聲輕笑,是重樓:“再來。”
飛蓬猛地翻了幾下,靈巧地躲過攻勢,并立即回擊。
新仙界很快就再度震動了起來。
如此,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神界恢複了元氣,鬼界神官代表神族向人間各派賠禮道歉的一應花費,都被天帝命九天玄女取相應之物彌補。
重樓和飛蓬有了無數次的平手,至今未能決出生死。
有時鬼界無事,打得又太過酣暢,飛蓬便會在戰後,小留片刻。
雖然只是打坐休憩、恢複精力,但他每次都能察覺到,重樓在背後投來的目光。
飛蓬本以為,自己會認為如芒在背。
可事實恰恰相反,或許因那視線過于慰然,也可能是那呼吸過于寧靜,魔尊也不太愛說話,只安靜又欣然地瞧過來。
“……”飛蓬便漸漸習慣了保持沉默,尋一處落腳地休息,直到靈力恢複大半。
這一回,他們依舊打得激烈。
“嘭!”飛蓬與重樓一樣靈氣耗盡,墜落時,剛巧撞上飓風。
他們不得不一同摔在一塊浮石上,好在地方夠大,兩人各占一端。
“魔尊…”飛蓬忽然問道:“新仙界似乎少有人煙?”
這是他來此地很久很多次之後的疑惑,除了些許小妖,竟什麽都沒有。明明美如仙境,是個值得進駐之地。
“此地為我發現,不屬于神魔兩界。”重樓起身眺望天際,随後動手搗鼓靈果,也生火炙烤獸肉。
他卻也回答道:“人的實力,不足以到達。仙和妖,也許可以。”
飛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便道:“就算能進來,有幸目睹此地塌陷太多次,也不會再有誰留下。”
連那群小妖,都學會一震就往地裏鑽。
“……”重樓靜默無言,抽空擡眸去瞧随意坐着的飛蓬。
他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肩上,紅潤微汗的面龐瑩潤如玉,眸色清澈明亮。
比起最開始的端莊,飛蓬其實不知不覺放松了很多,即使只是在酣暢淋漓的一戰之後。
“魔尊?”感受到重樓的目光,飛蓬擡眸看了過去。
重樓笑了笑,和以往那些次難得平靜的相處一樣,溫聲問道:“飛蓬,吃靈果嗎?”
清風吹起他赤色的發絲,将熱汗一滴滴拂幹。
下方各種陸地上的野花鮮香,也被卷了過來,缭繞在無邊雲海之中。
有益于療傷滋補的醇香正随風飄蕩,還被清雅的花香鍍了一層雅致。不但不膩,還引人發饞。
“……”飛蓬不說話,他無法理解,重樓明明已經被回絕無數次了,為什麽還能這般锲而不舍地施以關切?
作為鬼界冥君,飛蓬打探重樓的消息,對其人早有印象。
魔尊根本不喜享受,又有極方便的空間法術傍身,一貫來去自如。
那他準備這些東西,而不是直接回魔界,飛蓬焉能不懂?
可重樓只遙遙舉着靈果,血瞳含了笑意,更充盈着對現在生活的滿足。
那個眼神,平靜、溫和、欣賞、快慰,沒有半分曾經的暴虐與殘忍,更無昔日最讓自己厭惡自棄的沾黏玩味、戲谑打量。
過去與現在,截然不同,相當割裂。飛蓬的目光一時間有些迷離。
他知道,那蘊含着開始約戰以來從未變過的情緒,是強者之于對手的重視。
他更知道,那是魔尊曾言的中意,也是女娲曾暗示的“他被你吸引”。
只是幾百年罷了,為什麽那些事、那些痛,仿佛過去很久了呢?!
飛蓬閉了閉眼睛,他不願意沉溺于仇苦,但也不甘心輕易被磨滅恨意。
“不必。”飛蓬只幹巴巴地拒絕了邀請,仍然不願意與重樓同桌而食。
雖然,重樓對這美中不足的回絕,是毫不意外。
“你下次…”他輕輕地挑了挑眉,舊話重提道:“最好還是自己帶點,也免得戰後口渴。”
飛蓬眉眼冷淡,不置可否地偏過了頭。
少頃,待重樓用膳完畢,他方重新開口:“本君要閉關,時日不定。”
既已獨立于神界,那便該考慮更進一步了。最好以輪回之法,将自己重塑為近似于鬼魂的靈體,完全貼合輪回與鬼界。
而現在這具修行多年的神體很強,飛蓬不願放棄,自然要煉入靈魄,就得搜集煉魄相關的靈藥。鬼界此類庫存不多,他可不願為己私用。
重樓怔了一下,壓住心頭繁雜的不舍,颔首承諾道:“本座知道了。”
飛蓬輕輕挑了挑眉:“不止。”
“什麽?”重樓這下子是真的愣住。
在飛蓬催促而警告的視線裏,他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語氣不由低落了幾分:“好,我不會因為手癢,就仗着空間法術,私闖你閉關之所。”
“甚好。”飛蓬這才滿意。
他讨厭重樓那次把敖胥交給自己時,直入卧房的行為,哪怕對方從此再未那麽做過。
“對了,你麾下的魔将溪風…”飛蓬想了想,又道:“他和水碧…”
重樓語氣微涼,打斷其言道:“關乎私事,與本座無關。”可不是我指使!
“那就好。”敏銳察覺到重樓口吻中的郁氣,飛蓬反倒是放下了心:“蒙天帝大恩,水碧與一衆神官同本君一樣,都脫離神界再不受天律束縛。”
他清淡的眉眼展現淡然笑意:“既然魔尊這般說,本君便也不管這對鴛鴦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重樓忽然就想,再給溪風加點工作。
他回到魔界之後,也确實這麽做了。于是,魔尊無事一身輕,沐浴在得力下屬幽怨的目光下,悠閑快哉地再次溜出魔界。
他穿過神魔之井,又一次出現在空曠的新仙界,尋了一座涼亭小憩。
亭外霧氣微濃,清風拂卷,視野開闊卻稍顯模糊。
重樓靜靜眺望遠方,任由寂寞席卷心神。
突然間,淺淺的金色漫上他純澈的血瞳,為一切鍍上一層煩躁的金意。
“哼。”重樓阖眸輕哼一聲,臂上炎波血刃揚起,劃破自己的肩胛。
魔血一滴滴灑落,疼痛激起清醒的理智,讓他瞳中漸趨濃郁的金歸于淺淡,不得不龜縮在眼底。
重樓在越發凜冽的風聲中,輕輕蹙起了眉頭。
沒過多久,神農迎來了重樓的到訪。
“七八百年了,你倒是能忍。”他只随便看了看重樓,便察覺了異樣。
但想來也是,異獸平時若不克制欲望,有興致便随意發洩,發情期便會定檔五百年一次。
重樓能拖延至今才正式踏入第二次發情期,實屬不易,足以證明他平日的克己。
“也罷,附耳過來。”神農為重樓指點了一個去處。
那兒是他種植一株異植的隐秘密境,與新仙界相似,卻空間狹小許多,同六界獨立隔絕。
重樓擅長空間法術,若願意拿出絕技封鎖周圍,再設以重重空間迷廊,讓他自己難以出來,想來拖延個把月不在話下。
“……”重樓靜了靜,沒有第一時間應下。
那異植還未成熟,自己若在裏面強撐着度過發情期,發狂時難免牽連,會害得神農無數年種植栽培毀于一旦。
“不必多想。”神農自然也明白重樓的遲疑:“此物作用只在于凝煉靈魄,本是受蚩尤所托,為跟随他的一個鬼族所備,可三族大戰裏…”
神農搖了搖頭,有些倦怠地閉上了眼睛:“老了啊,總憶過去。”
重樓默了默,躬身行了一禮,正欲悄然離去。
“重樓,若你度過這第二次發情期,此異植…”神農叫住了他:“你便自行處置吧。”
重樓的腳步微微一頓,有所感悟地回過頭。
神農并未睜開眼眸,只對他擺了擺手。
“是。”重樓心情複雜,應下了這份移情的好意。
他來到那片異空間,化為原形,将獸身舒展開來,盤繞于供養異植的宮廷上方。
重樓強制自己紋絲不動,妄圖以此抵抗從身到心燃起的欲念。
可異獸的發情期出自本能,豈是那麽輕易能熬過去的?他只能,再次對自己揮起利刃。
第一個七日,雕欄玉砌被斑駁的龍鱗污染,一片接一片失色無光。
第二個七日,靈草仙花遭灼熱的魔血炙烤,一田連一田灰飛煙滅。
第三個七日,重樓終于控制不住。
“啪啪啪。”他煩躁地甩動龍尾、振開鳳羽,将大氣磅礴的白玉宮殿攪成碎片。
帶着血氣的魔火燒得極旺,倒讓天外染上了晚霞的橘紅。
唯一幸免遇難的便是那株深埋宮廷底部,紮根于整片異空間的異植。
但過高的地表溫度影響極大,烤得它散發出一股股異香,向此界之外不停波蕩。
飛蓬尋香而至時,第一眼就瞧見了那雙金紅魔瞳,正貪婪地、深深地逼視着自己。
“嗖!”他的腦海霎時間炸得空白,劍光以超過思考的速度直接脫手,毫不猶豫斬向龍首。
還有點理智但并不多的重樓:“……”
忽然就被森寒的劍風刮醒了呢。
他無聲一嘆,微微側頭讓照膽神劍稍稍一偏,但還是透過鬓毛,割傷了脖頸。
迸濺的血有一大半灑在傷痕遍布的龍身上,也有少許噴于飛蓬飛揚的發絲上。
“……你…”濃重的血腥味,喚醒了險些沉淪噩夢的飛蓬。
他剛開口,就瞧見了地上碎裂的鱗片與幹涸的魔血,以及重樓獸身上或結痂或新鮮的傷口。
飛蓬的目光一下子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