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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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偶爾會看到您的母親,一個有些臃腫但是慈祥的白俄羅斯女人。她似乎對我們家的環境有着一絲絲的畏懼,每次進屋時都會帶着藍色的鞋套套上雙腳,拒絕保姆幫她拿的拖鞋。她的中文比那時的您好一些,可以與保姆和我進行簡單的對話。那時的我經常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躲在樓梯拐角聽她和保姆扯那些沒什麽營養的家常,直到确信她們的談話中沒有我與您過于親密的關系才放心。當看到我有空閑的時候,您的母親又總會來詢問我您的情況,她對成績沒那麽在意,問的大多數是您過得開不開心,有沒有交上什麽朋友,有沒有人欺負您。每次我都會回答我就是您最好的朋友,只要有我在沒有人能欺負到您,但私心裏,我又覺得這樣的回答遠遠不夠,像是枯竭的池塘那樣幹澀且空虛,我需要一場從天而降的大雨填滿它,幫我補齊我也不知道後續的未盡之言,可是大雨從未降下,于是那種空虛長久地駐留在我的每一次回答之中。
您的中文越來越好,雖然還遠遠不到可以自行上課和交流的地步,但已經能聽懂一些對話。小學畢業前夕,我不得不在忐忑的心情中在一個鄰校男孩兒來表白的契機裏教會您“我喜歡你”的真實意思。我想您應該是忘了在很久之前,在您兇走所有舊的本校追求者前曾經有很多人對您說過這句話。您看起來驚訝極了,那雙能溺斃天空的藍色眼眸盯着他,又像一片雪花落在我臉上。我是個壞孩子,因此哪怕知道自己之前做錯了事也盡可能的面不改色,不過我确信聽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不知道是因為怕你意識到從前的欺瞞還是怕您一口應承下來。這是我從小到大接受過最大的懲罰,因為我的謊言,在那一刻我在心裏賭咒發誓如果您想不起來我之前是怎麽翻譯“我喜歡你”,并且不答應這個男孩,我将從今天起再也不說一句謊話。
于是祈願成真,您很克制地回答:“謝謝您,但我更喜歡和我的朋友待在一起。”
我幾乎幸福的哭出來。
而我也确實哭出來了。
那個下午我幾乎是在泣不成聲中度過,連費小姐都忍不住丢了幾顆糖在我桌面上。一個從來不曾流淚的女孩哭起來效果是驚人的,整個班級的同學都陸續過來問我怎麽樣了,就連每節課來上課的老師也會小聲詢問我是怎麽回事,要不要去外面坐一會兒或者回家。最喜歡我的英語老師甚至特地買了零食放到我懷裏,問班主任誰欺負了她最喜歡的學生。這些我通通不在乎,我只在乎您,我生怕自己哭得太奇怪讓您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可眼淚是抑制不住的東西,尤其這種想法和恐懼更令我一旦想到就淚流不止。這種畏懼在您課間跑出去時達到了巅峰,您是多麽黏着我的人,哪怕是去衛生間也要小聲先告訴我,那時我認為這就是您對我的懲罰,我幾乎含着淚寫了紙條想要向您道歉。
但就在上課鈴響之前,您跑了回來,春風拂亂了您梳得幹淨整潔的馬尾,淡金色的發絲上纏繞着碎枝和小小的綠葉,還有零星的幾朵淡紫色丁香花。您就像在森林裏穿梭的精靈那樣帶着一身丁香花的香氣坐回到我身邊,然後攤開,合攏的雙手,把一小捧丁香花輕輕漏到我手心。
那些丁香花上還帶着您手上殘留的溫度,我曾經握過您的手那麽多次,熟悉這種淺淺的溫度。您溫柔地望着我,那雙比海洋更為包容和寬廣,比冰霜更為清澈明透的雙眸透過模糊的淚珠映在我的眼中。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這更漂亮的雙眼了,您用俄語小聲地,溫和地開口,聲音柔和地仿佛清風穿過柳林,吟唱着某首廣為人知的缱绻詩篇:“我媽媽說找到有五個花瓣的丁香花就能找到快樂和好運,送給你。”
我從此擁有了一小把的快樂和好運,夾在書簽裏,陪我闖過日後世界的東與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