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我擁有着您,在那段時間完全地擁有着您。盡管這種擁有來源自語言上的壟斷,來自您只能通過和您最接近的我得知外界傳來的空氣,不過不可否認,這種擁有令我滿足,保護您的行為也使我充盈,當您穿着那件我送您的白色毛皮小外套,披散着流金一樣的金發,在将您的輪廓照的毛茸茸的冬日陽光下,眯起剔透清爽的冰藍雙眸,逆着所有人驚豔的目光向我揮手,大聲喊我名字的那一刻。占有的滿足,滿盈的虛榮心和被放在最優先級的驕傲令我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之王,擁有整個宇宙和萬千繁星。
對我來說您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無可替代的,但那時我還太小,小到無法确切地形容出某種情感。缺乏管教使我天生倨傲,您是知道我的生活的,不愁吃穿,作為獨生女也沒什麽想要争奪寵愛和家裏東西的欲望。我的保姆拼盡全力地讨好我,因為只要我提出需求,不管是想要去學習什麽還是想要買什麽,又或者想去哪兒玩,她就能從我父母或者祖父母那裏得到一大筆錢。那筆錢我知道确切金額,也知道她花了多少在我身上,我允許她從中拿取一小部分作為這種盡心盡力照顧的報酬,但如果貪得無厭就會被換掉。這種年紀還不到兩位數就能決定一個人飯碗的事實潛移默化澆灌出我的目中無人,只有你是例外。
而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種獨特名為喜歡。
我們從小接受的觀念都是女性應該與男性在一起,就像童話故事中公主總是嫁給王子,就連中式故事和小說也是如此。然而我是個缺乏管教的壞孩子,自我意識萌芽的遠比那些有父母在身邊,受盡寵愛或者被嚴格管理的孩子早得多。我從小就覺得男性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從我收到父親的郵件比收到母親郵件的次數少得多就能看出。另一方面,我極其厭惡一切不公的待遇,男孩子們爬上升旗臺可以是淘氣,我跳上去則成了“小女孩家家怎麽這樣”。那時的我尚不理解“這樣”到底代指的是哪種行為,但已經能從大人們的話語中明确判斷出兩種訓斥詞彙的輕重程度。更令我不理解的是聯歡會女孩子身邊必須有另一位男生搭檔,在主持廣播的競争裏,我見到的所有女生普遍比男孩兒更為優秀,當我做好準備乃至于開始為我的新搭檔挑選裙子時,輔導老師卻推了個男孩兒到我身邊。
您不知道我有多厭惡他,當時您在隔壁舞蹈室訓練芭蕾為聯歡會做準備,而我則被迫和一個臺詞說得中氣不足,還頻頻忘詞的男孩一遍又一遍練習。為了報複他一次又一次的像個癡呆兒,讓我不能去舞蹈室找您玩,我用廢棄水瓶捉了将死的秋蝴蝶塞到他的禮服中間。
那天這個男孩兒的尖叫和輔導老師的驚慌叫聲幾乎是二重唱,我用了全部力氣才憋住笑容以免自己笑到前仰後合導致露餡。
最終我還是辭去了主持的位置,在這個男孩兒為了那只秋蝴蝶哭到鼻涕淌到下巴上時。我果斷改報了中提琴獨奏,不管輔導老師怎麽挽留都沒用。音樂老師在确認我的水平足夠演出後不怎麽管我,他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拿去訓練他的鋼琴生,于是我得以天天待在舞蹈室看您跳舞。我還記得您穿着米色的舞蹈服,雪白膚色将身邊的其它姑娘襯得好像白天鵝身邊的小黃鴨。您的腿真的很長,又長又直,在踮起腳尖的時候流暢的像這世界上最完美的線條,那是力量和美感的極致結合。當您旋轉時,風恰好吹拂過窗外的樹枝,我一時分不清是落葉想要穿過玻璃,落進屋中親吻您的腳尖,還是您的旋轉帶動了四季變遷,令風也沉迷其中,聽您調遣。
我的鋼琴技巧最終令我在舞蹈室裏也占據了一席之地,當伴奏的老師累了時就換成我坐上琴凳,給您伴奏。在之前的演奏中,我從未感受到音樂是活着的,那些枯燥無味的技巧只是我腦海中被迫記下的序列。
但在為您演奏的時候,哪怕是低頭看着琴鍵,我的腦海中也能想象出您的每一下跳躍,每一次旋轉,每一場折腰。您就像在我的掌中指尖躍動,在我的琴鍵上跳舞,把晴空和黑夜都跳進音符裏,灌入我的心髒。而當您休息的時候,我總是充當老師的翻譯為您講解,舞蹈室在冬天沒有那麽暖和,為了不生病,穿着舞蹈服的您總是坐在我腿上,把我那過于寬大的羽絨服拉鏈拉起來,從外人看起來像兩個連體孩子。這個場面一定很滑稽,因為舞蹈老師總是會被我們逗笑,然後感慨我們感情真好,不過您一定不知道,那件羽絨服其實太寬大了,一個人穿并不暖和,保姆只以為穿成人羽絨服是我的怪癖,加上車接車送也不會感冒,她當然不知道我這是為了堂而皇之的把白天鵝抱進懷裏。
有別的女孩子曾經想挑撥我們的關系,她們總說您太白了,我和您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有些醜陋。
但那又怎麽樣呢,只要一想到這個能令我顯得醜陋的漂亮美人屬于我,那種滿足就遠遠超過被嘲諷的不愉。而且如果不是您,或者不是我,那又是誰呢?一個能把鼻涕流到下巴上的男孩子嗎?那時候男孩們還沒有發育,而我又恰好屬于營養良好的類型,在男孩子中間簡直是鶴立雞群。我确信那些幹幹癟癟的小豆芽或是圓滾滾的小土豆們沒有一個比我更适合跟您在一起,他們的情書和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在我看來就像自不量力的笑話,如果可以編排舞臺劇,我會請他們所有人過來看一場“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不過不可否認,性別上的天然适配在那時就在我心中埋下了種子,我開始妒忌那些男孩,他們不需要比我們做得更好,只因為一個性別就可以在一片厮殺中更省力的脫穎而出。我極度讨厭那個和您搭檔,扮演“王子”的高年級學長,如果不是最後的良知在壓抑,我恨不得在他的舞鞋裏放上圖釘——如果有用的話我會這麽幹的。但我知道,即使不是他,也會有下一個,另一個,舞蹈老師再喜歡我,伴奏老師再照顧我也不會讓我上去和您共舞,尤其我連跳廣播操都能左腳絆住右腳。
這件事簡直令我絕望,我不得不回家讓保姆給我請老師學習跳舞。可惜一對一的單人輔導并不能拯救一個手腳不協調的人,首席舞蹈家的名聲再響亮也不能纏在我的雙腿上替我蹦跳,這場教學到後面老師對我的教學僅限于氣質上的矯正,在她和我都對彼此感到痛苦的時候,您就這樣出現了,在放學舞蹈老師和司機一起來接我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這是個讓您可以合理的天天來我家的契機。于是在我的說服下,您穿着薄羽絨服在我的舞蹈老師眼前墊起了腳尖。我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個對我只有無可奈何的疲憊的女人眼底的驚豔,在那同時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如願以償。
從此白天鵝每天都在我家中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