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致維克托莉娅女士:
展信佳
首先,新婚快樂,我最好的朋友。
這句新婚快樂我欠了您太久太久,從您坐在咖啡館的玻璃櫥窗邊用您動聽的,吐字簡短利落的俄語告訴我:“我訂婚了”開始,我就在準備對您說出這句話。但當您坐上婚姻的加長黑色轎車的那一天,我半年的準備還是功虧一篑,我落荒而逃。
我愛您,維克托莉娅女士。我瘋狂地愛着您,而這份愛意從很早很早開始,從我們認識時第一個眼神碰撞開始。到如今我終于下定決心向您傾訴這場愛意,如同水漫礁石般在漲潮的時光中一點一點把我淹沒,或許仰起頭來還能在被水壓迫到顫抖的呼吸中汲取最後一縷氧氣,但誰知道這是不是我蒼白的浮屍在溺亡前大腦構造的幻象?
最早是從七歲那年,我清楚記得那是小學二年級的開學,班主任宣布我們的班上将要轉來一位外國學生,讓我們好好與你相處。我對外國人不感興趣,任誰有一對外交官父母,都不會對那些在每個理所應當鑽進雙親懷裏撒嬌的日子奪走他父母的人有任何好感。我前桌那位姓費的姑娘不一樣,哪怕到今天我已經想不起來她是不是叫“費華玲”,不過有些相處的經歷還清晰的烙印在腦袋裏。費小姐是一位非常喜歡漂亮男孩兒的姑娘,當然她也很漂亮,作為全學年最美麗的姑娘,費小姐白皙的膚色和小巧臉蛋有一種早熟的魅力。但這種漂亮并不是那些小男孩兒能輕易摘得的。班上的女孩子們或多或少的敵視着這個總是能拿出最精致文具,說話掐着聲音似乎永遠幻想自己是公主的女孩。她和我關系算得上不錯的原因也很簡單,費小姐在那個年紀就已經篤定自己未來的戀愛對象一定是位明星或者外國的帥哥,因此經常向我打聽外國人們的吃穿用度。她不管外國人叫外國人,或是美國人,俄羅斯人,新加坡人,而是沿用民國時代稱呼統稱他們為“洋人”。然而那些黑發或者黑眼睛,或者長相不佳的外國人卻不能算作“洋人”,只能算是“印度人”。至于黑人就是黑人,費小姐甚至在長久的厭惡下學會了“Nigger”這個單詞,直到我提醒她有很多“洋人”也并不喜歡這個稱呼,她才決定叫黑人們“非洲人”。
在班主任說出外國學生這四個字後,她是班上最期待你的女孩,當然我相信是她認為轉校生一定是一位非“印度人”,也非“非洲人”的帥氣“洋人”。在你來的那天,費小姐特地穿了條公主裙等你,她偷了她媽媽的珍珠項鏈戴在脖子上,即使老師在詢問她的時候她咬定了那是玩具,但玩具可不會有鉑金的擰扣。
然後你——你就在她的翹首期待中進來了,當時我正在低頭畫我的小人卡片,是聖女貞德的系列,直到聽見費小姐失望又惱火的擰下珍珠項鏈塞回書包裏才擡起頭,一擡頭就看見了你。
你不是“印度人”,不是“非洲人”,更不是她的“洋人”帥哥,你就是你,一名白俄羅斯的小女孩。我記得您進來時幾乎是怯生生的,但那種異國的瓷器般的雪白膚色足矣令男孩兒們爆發出歡呼,他們的歡呼理所當然吓到了你,但您并沒有後退或者瑟縮,在短暫地猶豫後你很生澀地說:“您們好”。大多數外國人說起中文都會令母語人覺得怪異,尤其作為一名俄羅斯人,您說中文時的聲音并不足夠符合廣義裏的“悅耳”标準,那時候您所會的中文也顯而易見的不夠多,因此在後面您又說了一句俄語,班上并沒有人聽得懂,除了我。
和您那時候的中文相比,這句俄語确實是悅耳的,雖然它被許許多多男孩兒起哄的大叫掩蓋了下去,那聲音清脆,簡短,幹脆,像是被收割整齊的牧草,又帶着淺淺的風拂過般的沙啞。我聽出來您說的是“我叫維克托莉娅”,後來您也說過,用中國人的語調平板地讀您的名字實在是太怪了。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些事,只是費小姐的失望着實讓我有微妙地快意,因此我選擇同樣用俄語回應您的介紹,而這也是我在後面的人生裏感到最為正确的選擇。
因為這句俄語,您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我的同桌。我不是個很好的孩子,從小到大都瘋狂且叛逆,所以當我意識到您的中文确實很差,幾乎無法聽懂我們的對話和老師在課上講了什麽後,我自覺把筆記變成了俄語版本,哪怕翻看這份本來就給您準備的筆記需要您去國際生才能去的零食鋪幫我買零食才能換。那些日常的對話也被我在翻譯時篡改了很多,如果您還記得那時那些男孩兒們的話,應該能意識到您有多受歡迎,但當時是否将他們的心意傳達給您取決于唯一會俄語的我,所以我把“你真漂亮”翻譯成了“你和我們不一樣”,把“我喜歡你”翻譯成“我不想和你一起玩”,把“做我的女朋友”翻譯成“你太奇怪了”,這使得您幾乎用敵視的目光注視着每一位上來獻殷勤的男生,并把他們塞給您的禮物狠狠丢回去,然後剝好堅果塞進我這個“勞苦功高”的翻譯官嘴裏。
這份敵視使得費小姐決定放下公主的高傲和厭惡和您交個朋友,我想這份好意發自真心,因為她決定要把筆袋裏她第二喜歡的小貓筆送給您。不過我不喜歡,那時的我尚不知道排他性和妒忌,父母都在國外但會給我寄各種新奇玩意和手裏的大筆零花錢足夠我成為班上最受追捧的女孩,妒忌這種情緒只會在貧瘠和渴望中被催發,但在那個小小的班級裏我幾乎擁有一切。那支小貓筆第一次令我産生危機感和妒忌,我沒有那樣可愛的文具,也并不知道怎麽送禮物可以讓您開心,這種妒忌催生出惡毒,于是小小的惡魔決定犯下它人生第一個确信整件事都是非正确的錯誤,在課間休息,費小姐出去展示她的新裙子時,我偷偷拿走了她最喜歡的筆放進你的筆盒裏。
這件事令費小姐直接與您決裂,那支小貓筆自然也不會到您手裏,罪惡感和某種勝利滋養的喜悅令我在放學後扯着你去了附近最大的文具店,把所有我覺得好看的筆和貼紙都裝到您提着的籃子裏,然後一口氣付賬。這個行為也令費小姐覺得是背叛,她恨透了您和選擇了您的我,不過那些在課上用紅筆惡狠狠寫下并且傳過來的詛咒小紙條卻只會讓我開心。在我當時繪畫的卡片上,小小的惡龍守護着它的寶藏,并完全不畏懼任何來自身後的刀槍弓箭,您還記得嗎,那曾經是我們最喜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