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考出成績最差的歷史記錄,并沒有給周承钰最重的打擊。
他考試時狀态什麽樣自己心裏有數,看到成績單難免消沉,但并沒有特別意外。
暑假多花點時間好好學就行了。上午他沒出門,在自己房間裏調整狀态。
那天晚上的事發生之後,周孜一直沒回過家,可能見事情敗露,就索性破罐破摔住在了外面。
奶奶也拿這個兒子沒辦法,聽說這種事只會偷偷抹眼淚。小彤被送到姥姥家暫住,電話裏聽她跟那邊小表妹玩得很好。放暑假了,只要媽媽不盯着她寫作業,去哪裏玩都願意。
周承玦說考完試有父子局,他就沒有打擾。其實他現在什麽玩的心情都沒有,就算跟朋友見面也無法疏散心結,還只會影響別人。
放暑假了,大家本就應該都開開心心的。
只有他自己家裏,從早到晚,安靜得讓人害怕。
因為成績下滑太多,班主任還特意在微信上詢問了他的狀況。
周承钰認真編輯了一條滿分小作文,集分析反思和展望于一體,檢查兩遍才發出去。班主任看來也很滿意,沒再一個勁兒地開導或盤問他。
他把所有群都開了免打擾,終于能清靜一會兒,把手機丢在一邊,躺在床上發呆。
上午就快要過完了。他明明都沒做什麽,卻已經覺得很累。
阮萍坐在餐桌前,跟自己的母親打電話哭訴。跟他的房間只一牆之隔,他都能聽見。
那天晚上他非要跟去,撞破了父母一直在隐瞞的龌龊事,之後也就沒有再避諱他的必要。
饒是如此,在自己的小孩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對她而言也是件丢臉的事。她在電話裏說,“我現在腦子裏嗡嗡直響,什麽事都做不好。小钰他奶奶說要回鄉下,這兩天他們也要走了……嗯,我就想一個人在家安安靜靜的,好好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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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承钰心裏難受極了,不知道這話是不是說給他聽的,但他早已經決定了明天陪奶奶回老家。
可接下去,聽到她說“不想就這樣離婚”時,周承钰徹底繃不住了,推開房門走出去。
“為什麽不離婚?”
他難得這麽激動,連姥姥那邊是否還在通話中都顧不上了,“現在這樣過下去有什麽意思?我已經這麽大了,能管好自己。奶奶也說要回鄉下住,你只用撫養小彤就好了啊。”
他希望她不要顧慮太多,不要太擔心家人。不要再為了孩子,把這樁不值當的婚姻再繼續勉強地維持下去。他一點也不介意父母離異,只希望母親按自己的意願生活。
可阮萍聽不出他的意思,只把糟糕的惱火轉向了他,“什麽叫‘只用’?你以為養孩子很容易嗎?你以為操持這一家子人的生活,就像你在學校裏考試一樣簡單?”
“等你以後成家立業了就知道,過日子沒有一件事是你輕飄飄的一句‘只用’就能解決的!你懂什麽!”
她對周承钰還是有氣。
那樣不堪的場景,被自己的兒子親眼看見了,她身為人母的驕傲和尊嚴都碎了一地。
“我只是不想看你這麽辛苦。”周承钰低聲說,“我也想幫幫你。”
她的兒子個子已經長得很高了,縱然清瘦,也已經有了成年人的輪廓。
聽進他懇求的語氣,阮萍從怒火中清醒了,也有些後悔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罵他,卻還拉不下臉來說軟話,“你把自己料理好就算是幫我了。”
她疲憊地掐着眉心,“學校成績單我已經看過了,你也好好看看你自己,這次考試退步成什麽樣了?與其操大人的閑心,不如想想你的學習怎麽辦吧。”
周承钰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對不起。下次我會考好的。”
他不想在這裏繼續待着了,這裏一點都不像他的家本來該有的樣子。
“我出去走走,中午在外面吃。”臨走前他蹲在門口換鞋,依舊情緒穩定,懂事地說,“不用擔心我。天黑之前我會回家的。”
阮萍看着他離開,欲言又止,卻只能聽着輕輕的關門聲,獨自坐在餐桌前隐忍地落淚。
她這些天滿腔的煩心事,連自己的脾氣都控制不好,實在顧不上照管小孩的情緒。
上攏不住丈夫,下管不好小孩,人到中年把日子經營成這樣,她的精神也在瀕臨崩潰的危險邊緣。
已經中午了,她沒有吃早飯,卻到現在都毫無食欲,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對着鏡子整理好自己才出來,給周承钰轉一筆午餐錢。
這時鈴聲響起,周承玦風風火火地跑下來,見她開門時的模樣,很明顯的一愣,“阿姨……好。”
她剛洗了把臉,可難掩微紅的眼眶和憔悴消瘦的面容。“嗯,是來找周承钰嗎?他不在家。”
“他不在?”
“嗯。他這次考得不好,出門散散心。”
阮萍笑了笑說,“你們今天出成績對吧?你呢,考得怎麽樣。”
“我那成績您還不知道嗎,成語考得再不好,也比我強多了。”周承玦局促道。“那他有沒有說去哪裏散心,或者……什麽時候回來?”
“我也沒問。”她說,“估計是去書店吧,他喜歡安靜的地方。”
以往常去的幾家書店周承玦都知道,但暑假到了裏面小孩多,也不算安靜了,周承钰暑假很少去書店。
即便這樣,他還是一家一家地去找,把每個區域都轉兩遍,怕看漏任何一個相似的背影。
越是看不到周承钰,他心裏的內疚就越重。
是被他影響了嗎?
在他自作主張的告白之前,周承钰從沒有考得這麽差。
或許還有別的原因,或許是被糟糕的家庭環境影響。但他肯定也洗脫不幹淨。
他現在才開始回想,考試時周承钰受傷的臉,和他說話時心不在焉的應答,還有那雙無法聚焦在任何人身上的,灰蒙蒙的眼睛。
他也太蠢了,周承钰随便說的借口他輕易就相信,腦子還沒核桃仁大!
七月正午,烈日高懸。
周承玦奔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汗流如瀑。
巨大的水幕通向蒼藍色的穹頂。無數色彩斑斓的海洋魚成群結隊,安靜地游動。
周承钰在水族箱前席地而坐,長久地凝望。
欲傾的窒息感撲面而來,仿佛下一秒自身也會被冰冷的海水淹沒。
這座海洋館在舊家屬院附近。他小時候還常來玩,後來搬了新家,就沒再來過。
人類是這樣容易被情緒麻痹的動物。他平時體力薄弱,今天卻不知不覺地走了這麽遠,回過神來腳痛得厲害,坐着歇了好半天才勉強能站起來。
展覽通道裏冷氣開得很足。風嗖嗖地從他胸膛的空洞鑽進去,又暢通無阻地穿出來,冰得他手腳發麻。
他甚至要到外面站幾分鐘,讓身體恢複溫度,然後才去找南極企鵝館。
小時候他們最常來這裏,他跟周承玦。有一年暑假海洋館做活動,買學生票可以整個暑假期間無限次進入,他們幾乎每天下午都跑來看企鵝。
因為那時候館裏有兩只企鵝總是打架,模樣滑稽,看着很有趣。他們觀察了一段時間,覺得不像真打,畢竟打來打去的哪只都沒受傷,也分不出個勝負,可能只是好朋友在鬧着玩。
那年暑假,他跟周承玦整天躲在企鵝館裏吹空調,一人指定一只,打賭誰的企鵝最後會贏。
時隔多年再踏入這裏,周承钰已經不記得當年的企鵝長什麽樣。展館內的企鵝都在游泳,氣氛和諧,他看了很久,找不到哪兩只是愛打架的。
他從人來人往的下午,一直待到閉館之前。三三兩兩的游客陸續離開了,他卻還一動不動地望着。連負責清潔的阿姨都感到奇怪,走過來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他恍若未聞,“那兩只會打架的企鵝不在了嗎?”
“早就不在了。”阿姨驚訝道,“你也知道它倆啊?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說來也神奇,整個館裏就它倆天天纏在一起,說打架吧也沒打起來,倒顯得感情好呢。”
“嗯,那……後來呢?”
“後來它們一只借出去給別的館,另一只就在這過完的啊,帝企鵝的壽命一般只有十來歲。”阿姨說,“留下的那只企鵝後來都很安靜,也不跟別的企鵝打架,不太合群,就那樣自己變成了一只老企鵝。”
沒想過居然還能聽到後續,周承钰怔怔地問,“它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面嗎?”
阿姨嘆了口氣,“馬上就要閉館了。小同學,快回家吧。”
閉館?他沒覺得自己待了這麽久。
他低頭看着手機,“喂飯高手”的微信一直在彈出消息。
語音通話,視頻通話,未接來電。
整個下午都沒有停過。
周承钰深深地認識到自己的卑鄙。
他根本就不可能談戀愛。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那份勇氣,卻還是在無恥地享受周承玦喜歡他的事實,縱容周承玦一直留在他身邊,圍着他打轉。
如果他不想接受別人,從一開始就應該果斷地拒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享受了別人的好意又無動于衷,吊着人家胃口。
他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對媽媽嚷着說能顧好自己的?
無論應對考試還是感情,對家人還是對周承玦,他一件事都沒有做好。
考試成績曾經是他唯一擅長的事,現在連這麽點可憐的長處都沒有了,他到底還能做得好什麽?
場館裏的廣播聲提醒即将閉館。他走出去,站在大門口回頭望了一眼。
門口的海洋動物雕像栩栩如生,背景板上裝飾着亮晶晶的沙子和層疊的白色波浪。
可他已經不是會被這些吸引的小孩子了。周承钰知道。
真正的海邊離他很遙遠。
電話接通的剎那,沖擊在鼓膜上的聲音讓他的耳鳴擴大了數倍,“周成語!你究竟能不能可憐可憐我接個電話啊?我他媽都快跑到警察局了!”
周承钰沿着路邊慢慢地走,看不到夕陽的傍晚,沉悶得連一絲風都沒有。“考太差了。不想說話。”
好歹是聯系上了。周承玦松一大口氣,頓了頓又問,“你在哪?”
他知道周承钰就算考試發揮失常,也不至于天塌了一樣。考試之外的原因才是真正令人憂心的,“你家裏出事了是不是?我看你媽媽精神也不好。”
“不用你管。”周承钰說,“我什麽事都沒有,今天誰都不想見。”
“那怎麽行!”
周承玦不自覺地提高嗓音,“這天都快黑了,你還自己在外面晃悠,來個人一麻袋就把你套走了!被拐到緬北去嘎腰子怎麽辦!”
“你說你在哪,我去找你。”
周承玦放輕語氣,“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看場電影,然後……”
“別管我。我自己會回家。”周承钰嗓子幹得厲害,聲音緊繃,“你真的很煩。”
“啧你這人,怎麽這麽倔啊!”他又着急起來,“煩我也得見!你本來就是心裏不痛快才躲出去的,要是這麽回家肯定更難受,晚上能睡得着覺嗎?有什麽事你就跟我說啊,你小時候就……”
“我們早就已經不是小時候了!”
周承钰冷冷地打斷,“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了解我?你覺得自己很特殊,和其他人不一樣是不是?周承玦,你真的很可笑。”
“你以為這樣纏着我是在關心我嗎,你以為這樣能感動我是嗎?有意思嗎?到最後只要我一句話,你就全是在白費功夫。你什麽都得不到,知道嗎?”
周承玦顯然被他吓住了,停頓很久才艱難地發出聲音,“你在說……什麽?”
“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他說,“周承玦,別再纏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