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BorderlandSorrows
Borderland Sorrows
二〇二二年三月十五日，《夏·秋·冬》上映，随後斬獲國內國外多項大獎，在電影圈引起不小轟動。
第46屆港城國際電影節新秀電影競賽（華語）單元火鳥大獎、最佳導演。
第26屆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國際獨立影片。
第27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新浪潮獎。
第35屆金雞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等六項提名，三項獲獎。
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電影等九項提名，五項獲獎。
第25屆申城國際電影節頒獎典禮現場，紅毯迤逦，星光璀璨。
采訪環節，記者和扛着長|槍短|炮的記者翹首期盼。
紅毯一側發生小小的騷動，閃光燈随即開始轟炸，聚光燈中央，身着挺括深色西裝而肩寬腿長的男人闊步走到舞臺中央。
鏡頭焦點捕捉在他那張因為利落發型而更顯淩厲的臉上。
“張導，我是.......”
“請問您對本次申城國際電影節獲獎......”
“張暮導演，您接下來......”
記者擠着湧上來，幾乎沖破現場扯的分割線，現場工作人員不得不出來維持秩序。
張暮薄唇微勾，擡手朝鏡頭打招呼，舉手投足間從容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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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記者率先獲得提問機會，“先謹代表各位影圈同行們恭喜張導在本次申城國際電影節上斬獲金爵獎七項提名五項大獎。我們知道您這部電影從準備到上映花了差不多四年時間，那麽您接下來還有什麽其他拍攝計劃嗎？是否還會有如此長的制作周期呢？”
“謝謝。”張暮略颔首答謝，接着說：“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準備新的作品了，最近身體不太好，會休養一段時間。”
“是胳膊上的舊傷嗎？剛才看您簽名用的是左手。”
張暮點頭，有人注意到，他的右手總是在無意識地抖動。
提問的記者很多，采訪持續了接近半個小時，最後一個記者問：
“張導，衆所周知，您之前的電影風格一向是比較冷峻的，習慣于嚴謹公正的呈現方式，《夏·秋·冬》這部電影則是非常極端的詩意美學哈，是什麽促使您做了這樣的改變呢？”
“不同的手法服務于不同的主題表達，在這部電影裏我想表達的情感，就是采用，你口中所謂極端的詩意美學。”
“那麽您也拍了不少部影片，您最喜歡哪個鏡頭呢？”
張暮略一沉吟，斂眸極溫柔地笑了下，說是男孩幫女孩将帽子裏的櫻花抖出來，那一幕。
記者一愣，跟周圍的同行面面相觑。
“張暮導演，您說的是哪部作品呢？”
張暮搖頭。他說他沒有拍過這個鏡頭。
前兩年為了緩解心情，張暮和宋時宇去過一趟青藏，這次暫停工作，又來了一趟。
白色的紮什倫布寺，森而肅穆地站在尼色日山下。
寺裏有座高塔，塔頂土黃色的走廊，當地人介紹他們可以順時針轉自己年齡的圈數，以求保佑。
田馨因為害怕那令人眩暈的高度而放棄，宋時宇陪她在一邊等着。
張暮略一思忖，決定試試，他懷裏抱了個攝影機，吸引了站在一旁的小孩。
小孩年紀不大，幾圈便轉完，用清澈的目光追尋他。
四面都有獵獵風聲，經幡揚起，天空像是兩片色塊用刮刀抹開，一片橙紅向上，一片湛藍向下，相交處是魚肚白。
張暮停下來，先前一直看着他的小孩走出來，怯生生看他一會兒，羞澀地笑了下，“叔叔，你今年十八歲嗎？”
張暮回頭看了眼同伴的方向，豎起食指放唇邊噓聲。
他又轉了許多圈。
那小孩依舊沒走，看見他停下就興奮地說：“叔叔，你今年三十四歲對不對。”
張暮忍俊不禁，“叔叔今年二十八。”
“啊？”小孩疑惑地撓着頭，掰手指頭驗算。
從寺裏出來，宋時宇漸漸挂到田馨身上，弄得她走不動路，又沒法丢下，氣惱道：“我都沒有高反，你一個一米八幾大男人天天跟林妹妹似的丢不丢人。”
宋時宇拿出随身攜帶的氧氣管猛吸幾口，慢慢緩過勁來，四下看了看，“張暮呢？”
“前面那不是麽，早過去了。”
“哦哦，看到了。”
空地上許多散落的瑪尼堆，彩色經幡高揚，有許多游客從這裏經過，張暮就站在其中舉着攝像機拍照。
田馨踹他一腳，“人家過來可以為電影取景，你說我們來幹嘛，受罪嗎，還把小可樂丢家裏，也不知道想不想爸爸媽媽。”
“陪陪兄弟嘛。”宋時宇說。
田馨遠遠看着張暮的背影，“治療前段時間不是結束了嘛，應該，應該是走出來了吧。”
張暮那年得知真相後，精神極為崩潰，被宋時宇強制送去看心理醫生，才知道他心裏有那麽重的心理創傷。
前些年張暮每年至少有兩部成熟的作品産出，這兩年只拍了一部作品，就是因為要兼顧治療和拍攝。
說着話，不知什麽時候身前多了個人，田馨吓一跳，讪笑着打招呼，“張暮哥......”
張暮點了下頭，也不知道聽見沒有，問宋時宇：“手機給我。”
宋時宇怏怏地啊了一聲，沒有動作。
“報銷這趟的費用。”
“成交。”宋時宇噌地站直身子，從兜裏掏出手機解鎖後給張暮，後者接過手機就朝遠處走去了。
“你裝的？”田馨對着宋時宇氣不打一處來。
宋時宇一秒恢複萎靡狀态，弓着腰賴到她身上，
田馨推不過也罵不走，只好由他去。
“不過......他借你手機幹嘛？”
“看看就知道了。”
“嗯？”
田馨看過去，張暮剛将鏡頭對準正在打鬧的一家四口，拍好之後頓了片刻，抱着攝影機朝他們走去，交談幾句，拿出手機，似乎在交換聯系方式，那家人很高興，他只揮了下手，捧着相機找下一個拍攝對象。
“什麽意思，他要把拍的照片發給他們嗎？”田馨猜測。
宋時宇親她一口，稱贊：“不愧是我老婆。”
“哎，他在拍那對小情侶，日落這個背景太好看了......有個小女孩送他花呢。”田馨笑起來。
張暮在給路人拍照，一邊的小女孩癡癡地看他許久了，猶豫了一會兒，走過去拉了拉他的手，将手裏的小花遞出去。
他一愣，旋即笑着接受花朵，給小孩和家長拍了幾張合影，用宋時宇的手機加了聯系方式。
田馨跟宋時宇默契地相視一笑。
“服了，這兩年是不是經常出來給路人拍照？每次都用你微信加人家，怪不得那麽多奇怪的人。”
宋時宇點頭，感嘆道：“他能走出來就行。”
田馨這次沒有接話，只是欣慰地看着張暮。
難以釋懷的何止他一個呢，當初她滿心歡喜想要跟郁春和好，去她家裏卻沒等到人，又得不到任何消息，自以為是地以為郁春在耍她，恨恨地埋怨了好久，後來再得到消息，郁春已經不在了。
張暮這會兒在拍落日餘晖，高挑身影站在日暮中，衣服獵獵顫動，田馨注意到他用胳膊時姿勢有點別扭，重心都壓在左手。
“你說這麽喜歡攝影，這胳膊怎麽就......”
宋時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移開視線，看向遠方。
“十八歲那會兒落下的病根，後來他也不愛惜自己。”
田馨完全沒想到事情由來那麽早，“怎麽傷的？”
“當時他自己說是出車禍了。”宋時宇說，“後來我才知道，他小舅是開麻将館的，人脈很廣，管那一片兒，妹妹她親爸不是好賭嗎，弄了一屁股債，還不上只能騷擾前妻和女兒。”
“張暮出國前回老家一趟，去找自己小舅，小舅當然不能答應他，然後他就去找妹妹她爸，被狠狠打了一頓。”
“小舅那邊聽說這件事，找人把這賭鬼打了個半死，這時候欠的錢突然還上了，小舅就威脅賭鬼以後再敢進他的地盤就砍了他的手，所以他現在不是在做小買賣麽，偷着賭了幾次，一次比一次打得慘，再也不敢了。”
“所以他的傷是被春春爸爸打的？”田馨一時想不通這件事，總覺得離譜。
“嗯。”宋時宇點頭，“但是張暮這麽大個人的，那小老頭怎麽打得過，肯定是激怒他了呗，然後被他幾個手黑的兄弟打的。”
田馨想了想，不确定地問：“難道張暮哥是故意的？”
“不狠一點，怎麽治這種多年的賭鬼。”
黎家恨郁家還來不及，怎麽可能幫忙拯救一個賭鬼，唯一的解就是利用這份仇恨。
“那，那筆錢是......”田馨猜測着，沒把話說全。
宋時宇聳了聳肩，意思是你猜對了。
張暮還的，不然不至于到M國後那麽窘迫。
田馨唏噓不已，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滋味，只覺得張暮能走出來，實在是難得。
“哎，那是誰？”宋時宇忽然說。
田馨看過去。
是一個面容黑瘦的藏族老人在給張暮獻哈達，雙手高高舉起，很尊敬虔誠的模樣。
“嘶.......”宋時宇皺着眉頭看半天，恍然大悟，“是年叔。”
“誰？”
“就是住在這附近的一個老人，這些年過得很苦。妻子很多年前産後大出血去世，沒兩年外出打工的兒子因為不舍得治病，死了。前年他最喜歡的小女兒出嫁，沒多久也因為意外去世了，張暮恰好在她生前給她和老人拍了最後一張合影，老人家很感激，當初說要答謝，張暮走得匆忙，今天終于又碰到了。”
這就是相片的意義吧。
用瞬間去記憶留不住的過往。
田馨嗚嗚哭起來，怪宋時宇要給她講這麽慘的故事。
“唉。”宋時宇嘆氣，“張暮他給別人拍了這麽多張合照，自己連一張跟妹妹的合影都沒有呢。”
這就是所謂遺憾吧。
幫別人拍了上萬張照片，卻沒能擁有跟所愛之人的一張合影。
田馨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淚，“對了，他是不是沒有春春的照片？”
拍過日落，張暮忽然被宋時宇叫住，田馨朝他揮手，不知道在做什麽，他疑惑着走過去。
田馨将手背到身後，有點緊張，“那個，張暮哥，我有樣東西給你......也不算什麽，就是你看了可能會高興，可能會難過，就是你，你盡量控制控制自己。”
什麽東西還沒送就這麽多話。
張暮笑了下，中途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笑容微沉，只當若無其事，開玩笑般說：“我盡量克制。”
田馨将手裏的相片遞出來，張暮垂眸，看見上面的拘謹又青澀的熟悉笑臉。
背景是青蔥樹木，穿着藍白校服的女孩坐在涼亭裏，手腳無所适從，不太熟練地看着鏡頭，唇角抿着羞澀的笑容。
張暮腦海中忽然浮現導演賈樟柯的一句話：
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多久沒在墓碑以外的地方與她重逢了呢。
張暮不記得了。
他手裏那些照片早在十年前就随着電腦一起被人搶走了，那時的絕望仍然歷歷在目。
大概是為了懲罰他當初妄想症的執念，這兩年裏，郁春再也沒入過他的夢。
合照麽，本來是有一張的。
他本來不想去參加同學聚會，她說畢竟是最後一次見面，說話時有些悵惘，就答應了。聚會沒什麽好玩的，何況從朋友那裏得知了些她或許有了喜歡的人的證據，但是她會去接他确實讓他很意外，又竊喜。
包廂裏很吵她不習慣，他急着結束游戲陪她，卻沒想到會被起哄，她低着頭，說回家吧，哥。這句話像根刺一樣紮在他心裏，她從來沒有主動叫過他哥。
是的，從來沒有。
他忽然想到什麽，提步追出去，因為受了傷，沒辦法跑動，只能在身後叫她的名字。她停下來，低着頭，語氣小心，顯得很可憐。他跟她解釋，她鼓起勇氣反問，然而誰都沒有把話戳破。
回去的路上，他絞盡腦汁想着一切話題，他想要了解她的想法，想要參與她的人生，她說自己想去京市，他于是将京市納入自己的人生規劃。他怕自己走太久，她會喜歡上別人，心思百轉千回，說出口只有一句你別早戀，因為他怎麽能管得住少女的心呢。她卻爽快答應，那時候他在想，他要早點結束學業，早點獨立，然後回國，回到她身邊，再也不離開。
回家的路上注意到她的相機，他說我們合張影吧，他請路人幫忙，拍照時知道她一定會拘謹，只是不想自己也很緊張，手指蜷了又蜷，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
相片就留在膠卷上，有天拿出去沖洗，壞掉了，不知道最終去了哪個角落布滿塵埃，惹了女孩數串淚滴。他安慰她說我們以後可以再拍，但是已過經年，他和她都食言。
他要準備出國，她要回學校上學，每天見面時間有限，最後一面究竟是那次一起吃飯，還是上廁所偶遇，抑或是她上學前那匆匆一瞥？尋常重複的日子總是會消磨掉一些細節。許久以後回想起來，竟沒人說一句再見，或許這場錯過在那時就注定。
每個春天都不可重複，櫻花以秒速五厘米的速度下落，愛過的每一個細節都在飛馳的時間裏無可避免地褪色。
張暮平靜地接過照片，一聲不吭，田馨注意到他的手在劇烈顫抖。
他很久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那張照片。
就在宋時宇沉不住氣準備打破沉默時，他擡頭，将女孩的笑顏擺到自己臉側，手指依然在顫抖，紅着眼眶笑問：
“能幫我們合張影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