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帶我走
帶我走
郁春的生日是農歷二月初三,今年閏二月,張暮給她過了兩次生日。
第二次生日這天,他提前到了,清理掉她墓邊的雜草和塵土,放下一捧白桔梗和一個蛋糕,蛋糕上插的是2和5兩個數字,時間從23:59跳到0:00,他借5的火光點燃6這根蠟燭,換上去。
“生日快樂,郁春。”
蠟燭燃燒着,微弱的燭光映亮他和她的臉龐,四周安靜着,是樹葉搖晃的聲音。
他将那張相片放上去,滿眼溫柔地對她說:“我們有合影了。拍的很好看。”
相片上男人與女孩的笑靥在燭光裏泛着柔和的光芒。
蠟燭一節節泣淚,最終熄滅在晚風裏。
只剩清白的月色。
張暮坐了許久,直到月色挂霜,天空露出魚肚白。
他上了許多臺階,走到七星娘娘廟前。門口有個擺弄線香的小孩,頭也沒擡,說我們這娘娘可靈了。
昨夜小雨,地面洇濕,露珠從樹葉滾落,煙霧飄繞嗆鼻,遠遠傳來低吟淺頌的念經聲。
張暮雙手合十,虔心許願。
離開時那小孩依舊坐在臺階上,說娘娘保你心想事成。
張暮垂眸一笑。
他想再見她一面,縱然娘娘慈悲,不能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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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張暮哥,你怎麽來了。”田馨驚喜道。
她剛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自己叫的外賣到了,沒想到是張暮這個稀客。
“蘇蘇,暮蘇蘇抱抱寶寶......”田馨家的小崽子冒出來,奶聲奶氣叫張暮抱,張暮拎着航空箱,單手把小孩從地上撈起來抱到懷裏,可樂咯咯笑起來。
宋時宇明顯剛起床,頂着雞窩頭走出來,“哎,張導?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張暮抱着可樂走到客廳,“可樂不是快兩周歲了麽,送件禮物。”
“這麽早。”田馨說,“哦,是國外那個項目吧,最近快出發了吧?”
“嗯,明天。”
宋時宇驚訝:“這麽快。”
“哇哇哇貓貓!!”可樂驚聲尖叫,掙紮着從張暮身上溜下來,抱着他身邊的航空箱又蹦又跳,田馨把箱子打開,裏面是一只漂亮的布偶小奶貓,黃藍異瞳。
宋時宇過來看了看,擠眉弄眼,“可樂,快說幹爹大氣,謝謝幹爹。”
這小東西他看過價格,少說六位數,張導這是真舍得。
“謝謝幹爹。”小可樂很識相,抱住張暮的大腿就開始撒嬌。
宋時宇笑說:“怎麽樣,這麽貴重的禮物都送了,留下來吃頓飯呗,我家阿姨手藝挺不錯,什麽菜都能來兩道。”
張暮婉拒,“不了,等會兒還有事。”
“那成,張暮哥,等你回來,我們一家三口給你接風洗塵。”田馨說。
張暮笑着應了,從宋家出來,想了想,撥通一個電話。
齊河。
春冬小飯館陸續迎來中午的客人,狹窄的堂廳裏熱鬧起來,老板正在後廚忙活着搬洋蔥,褲兜裏的手機響起來,甩一簾汗珠,接起電話。
“喂,春冬飯店,訂餐嗎?”
那頭不說話,郁明亮又喂喂幾聲,罵了句神經病,就給挂了,重新扛起洋蔥。
廚子路過,看他瘦小的身材滿頭汗,說:“老板,別太拼。”
“不拼......”郁明亮咬牙,頭頂青筋突起,“怎麽換大店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誠則靈,下午郁明亮就收到一份快遞,裏面是商鋪租賃合同,付過五年租金了。
奇了怪了。天上掉餡餅?
郁明亮拿着合同朝外張望。
中午,張暮回原來的小區看了看姜慧,後者張羅着給他做飯,依舊是那幾道菜,從前女兒愛吃的,現在成了他愛吃的。
張暮離開前問了張澤光在哪,姜慧很激動,要親自帶他過去,他拒絕了,出門前順手往鞋櫃上塞了張銀行卡。
張澤光住在不遠處的一個老小區裏,沒有門禁,張暮一路走過去,看到路邊許多下棋的老頭。
接近傍晚時分,張暮站在樓下,按姜慧說的辨着串口。
張澤光現在住三樓,屋裏沒開燈,張暮沒準備上去,站在樓下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準備轉身離開,餘光注意到那窗前的影子晃了晃。
他定住,轉身看過去。
他知道那是誰,也知道那人在看他。
然而兩個人就這麽對望着,沒人上樓也沒人下樓。
然後張暮轉身離開。
回到住處已是傍晚。
張暮徑直走向卧室,從書桌上拿起酒和藥,薄薄的相片與信紙。
他躺回床上,窗戶沒關,風一吹,手裏的紙張随着輕顫,發出窸窣響聲。薄紗飄起,日暮的金輝灑進來,照着修長手指,指間字跡泛着柔光。
郁春:
許久未見,念念。
這幾年家中一切安好。
姜阿姨早些年跟張澤光分開了,也許因為他們的結合本來就與愛情無關。現在姜阿姨在一家制藥企業做流水線工人,工作不累,有五險一金,工資雖不高,也不必為生計發愁。
你父親現在做餐飲生意,辛苦一些,但是自食其力,再也沒有沾染過賭博。郁冬很争氣,前些年考上申城大學電子信息工程專業,畢業後入職騰速成為一名硬件研發工程師。
田馨跟宋時宇一九年結婚,有了個可愛的小男孩,小名可樂,馬上滿兩周歲。關于田馨的事你不必自責,她早已釋懷,現在生活幸福。
說回我自己,這幾年電影拍了兩三部,獎項拿了四五個,不愁吃穿,在片場發脾氣也有人裝孫子哄着。片場外為許多人拍了合影,留下他們生命中或輕或重的一瞬間,也有了第一張我們的‘合照’。
聽起來還不錯。
對吧。
只有一樣覺得遺憾——
夢中也不得見你。
一別十年。
你的模樣已在記憶中褪色。
名字卻愈發清晰。
朋友們擔心我走不出這段經歷,推薦我去看心理醫生,接受治療。
我想你的意思,也是叫我早點走出來吧。
所以我暫時放緩腳步,去看醫生。
去醫院的不遠,停車不方便,于是選擇步行前往。路上需要經過六個紅綠燈,每個街口人來人往,行色匆匆,高鐵轟然從頭頂飛馳而過。
春末的某一天,我治療結束,回去時正好碰到附近學校的學生放學,黑色運動裝校服的潮在街口湧動開來,一張張十六七歲的稚嫩的臉,旁邊是開到繁華錦盛時的櫻花。
我想如果是細心聰慧的你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定會回憶起十年前,那時如何天真,如何幼稚,如何滿腔熱忱。
櫻花開到春末闌珊,不辭而別,《夏·秋·冬》上映。
你小時候總紮兩個松松的羊角辮,跟在別的小孩屁股後面。夏天你跟他們一起在路邊采狗尾巴草,捉螞蚱,也去逮蝌蚪,有小孩用螞蟥把你吓得哇哇大哭,然而你第二天還是會去跟着他們。
初春在麥田裏放風筝,你不大會掌線,放飛好幾個,後來就沒有風筝了,出門時眼睛總是紅紅的,一瘸一拐,不知道是不是在家裏挨打了。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有天我的自行車鏈條壞了,怎麽擺弄都弄不好,還沾了滿手油污,一個人坐在路邊生悶氣,你捏着幾支狗尾巴草從一邊怯怯路過,走過去,過一會兒,又回來,然後再走回去。
我覺得你很有意思,想跟你說話,你很快就跑開了,手裏的狗尾巴草掉下來,是精心做的兔子造型。我沒叫你,因為那天是我生日。所以第一次送你生日禮物那次,我說有來有往。你大概不記得這麽久遠的由頭,所以覺得糊塗。
電影裏這些內容都與你有關。我把結局安排在春末夏初,是因為人生還有許多四季是留白。
許多話,我不說,你明白。
這一陣常去望島山,去看你,也去你生病後常去的七星娘娘廟。我看着那些石凳,猜想你當年躺在哪一個上面,頭頂的是哪一樹陰涼。
我躺在其中一個石凳上,頭頂是參天的古樹,在那樣沉靜的光芒中,我仿佛看到時間的足跡,自己的身影。我觀察四周,想象你是如何留下那麽多對生命的洞察,留下生命的狀态即是煩惱與喜悅并存那樣的話。我看着,看着,有一天忽然明白,那些何止是安慰,那是你在病痛中暗自的祈禱,不安的懇求,絕望的囑咐。
我坐在石凳上,閉上眼睛,腦海中漸漸浮現起你偶然分享過的一句話:春天責備沒有靈魂的人。責備我不開花,不繁茂,即将速朽,沒有靈魂。*
我知道這世界,就命運來說,休論公道,我無法為你的離開做任何挽留,我也知道你帶走所有日記文字,只留下那兩封信件的用意。
藏傳佛教以為,持頌真言越多,表示對佛越虔誠,轉經筒的誕生也是教徒為脫輪回之苦。可我不信來世,比起飄渺的輪回轉世之說,我更願相信有些東西是無法彌補的。
心悸指顫的親昵,無憂無慮的嬉鬧,牽手相貼脈搏的波動頻率,是停在記憶裏,只停在記憶裏的感受。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過去和解,有些人朝着前方進發,有些人注定站在原地,煎熬着煎熬的餘生。那些已破碎的美好記憶,會随海風飄散四落。
我去治療,去工作,去旅行,盡力修補自己,僅僅是用一些泡沫堵住心口的洞,将碎片重新拼合,冷風繼續從心口的縫隙中吹出來。
郁春,我盡力了。
請理解,有些人生,注定是無法修複如初的。
郁春永遠都是十六歲。
張暮曾錯過的十八歲,永遠不會再回來。
原諒他的自私任性。
他只是再經不住這份等待與思念。
此致念念
早相見
張暮二〇二三年三月二十四日
這些年一個人過得太辛苦,張暮想要好好睡一覺。
他呢喃抱抱我吧,郁春。
眼皮沉重,黑暗漸漸籠罩視野。
仿佛被春擁入懷中。
—全文完—
*出自周雲蓬的春天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