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偶爾也有風
偶爾也有風
宋時宇開着張暮的車,把他帶到一座山腳下。
上山有段路途,宋時宇抱着花走在前面,張暮走在後面。
晴朗的春日午後,陽光溫暖,林中鳥雀啾鳴。
宋時宇偶爾回頭,身後的男人穿了件黑色的長大衣,馬丁靴,頭發剃得很短,面部輪廓棱角分明,眼眶青紫,唇角挂着血跡,本是張兇冷深邃的臉,然而眼神裏是茫然空洞。
很快到一塊墓園前,半山的石碑。
有一些碑前放了花,也有許多只有風雨的痕跡。
“到了。”宋時宇說。
郁春的這塊地方在園林深處,很僻靜的一塊地方。
碑上挂了張少女微笑的照片,是開學不久在學校裏拍的,預備着高考報名時用。
碑前常有人打掃,幹淨整潔。
張暮什麽都沒說,跟宋時宇要過懷裏的花,提步上前,彎腰放到碑前。
很大一捧山茶花,潔白,美麗,香氣馥郁。
女孩的笑容映襯得更加明媚。
宋時宇聽見咔嚓一聲,扭頭看過去,張暮指間抽了支煙,白霧噴出來,模糊了臉頰輪廓,也就看不見神情。
“我知道你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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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少抽點吧。”
“這麽抽下去身體遲早會廢。”
抽煙的人并沒有因此停下動作。
宋時宇張了張嘴,将話咽回肚子裏。
他知道這幾年張暮過得不容易。
面臨困頓潦倒的人生,不靠尼古丁與酒精怎麽能捱到下一個天明。
因為出國計劃是瞞着張澤光改的,張暮到了紐市沒有任何能依靠的人,身上的錢不太多,在提前租好的房子入住後就開始找更便宜的房子。
那幾天忙着生活,焦頭爛額,沒有網絡也沒有辦新的電話卡,幾乎與世隔絕。
如他所料,學校的事沒有瞞多久,張澤光很快就知道真相,父子倆隔着電話線吵了一架,生活費就這麽斷了。
此時距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張暮不得不為生計做打算。
此前雖然仰人鼻息,到底吃穿不愁,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沒心沒肺的少爺的生活,徹底撕破臉後,連進餐館吃頓飯都囊中羞澀。
令人絕望的是,他算了自己帶來的錢,如果交了學費和注冊費,就不剩一分可以用來生活。
再三思量後,他決定休學一學期,打工掙錢。
出國前張暮斷了胳膊和肋骨,還沒到完全能摘掉護具的程度,為了找工作狠心隐藏了這一點,想來還是年輕,這些年只有下雨天胳膊會酸痛,算是萬幸。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打工的地方無非是餐館這類的地方。紐市中餐館很多,他選了離租的房子很遠的一家,因為出價最高。
他的工作是後廚幫工,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掙到的第一筆錢,本來想存下來,有天無意中看到客人拿到明信片,覺得很漂亮,于是去當地博物館選了一張很漂亮的明信片——紫色葡萄藤的油畫,名為思念。
想說的話很多很多,思量再三,落筆只有一句:
寄給最可愛的女孩。
“可”字是淡淡的,可有可無。
信件寄出去的同時,他暫時算是安定下來,與國內恢複了聯系。女孩的生活總是那麽靈動,充滿碎屑的幸福,裝點了他為生計奔波消磨的歲月。
因為打工時間很長,張暮幾乎倒頭就睡,只能每天抽空閑的時間回複只言片語,空閑時會打開從國內帶去的電腦,裏面有之前偷拍的她的相片,哪怕只是側影,也能慰藉許多思念。
有天張暮碰巧接到學校電話,有他的一個快遞,收到後發現是一份日歷,用一些碟的碎片殘骸和新海報制作的,有人物的剪影,電影的截圖,還有一筆一筆寫上去的日記。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寄的。
全世界支持他的人只有那麽一個。
他的女孩。
那天之後張暮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生活。
他決定向影視相關工作室投遞簡歷,海投,看到什麽投什麽。
有天得到隔壁州的面試機會,在餐館請了假,帶着身上所有的錢過去了,卻遭到搶劫。
分文不剩了。
怎麽辦呢。
張暮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躺了一天。
第二天接着去餐館打工。
這段時間沒錢也沒時間與郁春聯系,直到有天,他收到消息,上次跨州面試的那家工作室對他的作品很感興趣,邀請他進一步聯系。
不到塵埃落定,他不願讓郁春跟着自己空歡喜,直到确定自己能進去做攝影工作,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郁春這件事。
他出門找了個電話亭将電話打過去,心情忐忑而激動地等待電話接通,說話的卻是姜慧。
小春沒了。早就沒了。
三十四天了。
她說。
張暮一時間手足無措,他以為自己活在夢裏,可電話那頭的姜慧泣不成聲。
那是初秋的某一天,陽光明媚,張暮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腿軟跌坐在地上,張開嘴發不出聲音,想要哭卻沒有淚,按住玻璃牆止不住幹嘔。
他不記得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麽,有些記憶會被大腦為了保護自己而選擇性遺忘。
自那天以後,張暮像正常人一樣上班下班,将日子過得平常的不能再平常。潛意識裏,遙遠的大洋彼岸依然有一個女孩在等他。
崩潰是從後來電腦被搶,失去一切資料開始的。
那是他留下的她最後的幾張照片。
他才意識到女孩已經走了,他再也沒有辦法給她拍新的照片也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張暮像瘋了一樣去追那輛飛馳的摩托車,被幾個黑人撞倒,打了個半死。
那天天空很藍,窯燒的青藍色,細小雪花飄落下來。他記得。
他尋過死,槍口抵着太陽穴的那一刻,想起一段話:
-假如明天世界毀滅你會做什麽?
-等死。
-別死,我不想你死。
-好,不死。
那是她發給他衆多消息中的一條。
張暮沒死,重返學校,一邊打工一邊籌備自己的工作室,将一天中清醒的所有時間都留給學習和工作,那樣就沒有時間思考。也就是這段時間,他染上煙瘾,開始酗酒,身材暴瘦,瘦骨伶仃像個沒有魂兒的骨架。
但是這幾年裏,張暮在國外拍了一些片子,得了幾個不大不小的獎項,聲名漸漸鵲起。他很早就收到國內的邀約,但對此一直都是拒絕态度,直到前年松了口,去年才籌備回國。
如何面對一別八年的故土呢,張暮翻來覆去,幾乎一個月沒睡好。
有一天忽然想通了。
郁春還在國內等他呢。
一切焦慮迎刃而解。
也許是憂思成疾,也許是自我欺騙。
總之他又看見郁春了。
郁春活着,好好地活着,沒有生過病,考上大學,找了編劇的工作,過着最平凡普通的生活。
這場白日夢做了很久。
機場的重逢,張暮張開懷抱擁着空氣,路過的乘客沒忍住回頭看他詭異的行為。
第二次見面的游樂場确有其事,那家公司也存在,不過咖啡館裏客人只有張暮一個,蛋糕和咖啡沒有人動,被服務生原模原樣收了回去。
跨年那天的聚會,給對門的奶奶送餅幹的是張暮,借椅子的也是他。準備火鍋的是他,備郁春喜歡的青菜的是他,抱着馬桶嘔吐的是他,昏睡過去的也是他。
試婚紗那次回衛城,張暮在學校門口被撞了一下,肇事女孩因為他對着空氣說話而落荒而逃;路上碰見網吧老板只看到他自己,所以那麽熱情的人沒有跟郁春打招呼;海邊拍照的也是他自己,所以最後的相片上也只有他一個。
田馨和宋時宇婚禮那天,如果郁春還在,田馨怎麽會因為一雙鞋子就不讓她做伴娘。
張暮在京市舊小區租了套一室一廳,租了很久,但是不常回去,時常空着,對門奶奶的家人因為他瘋瘋癫癫的行為,對他印象不太好。
思念,張暮打工讀書那幾年最熟悉的情緒,具象化成司念,先他一步陪伴郁春。
離開衛城那年沒收的郁金香,讓張暮遺憾了許多年,于是重逢後每次見面,都會送她一捧花。
這場白日夢很長。
長到張暮恍惚間覺得這就是現實,并且深信不疑。
她還在吧。
還在吧。
指間猩紅燒到重點,灼到手指,一顫,長長一截煙灰散入風中。
張暮腳邊是散落一堆的煙頭。
宋時宇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年了。該走出來了。兄弟。”不知怎的,他的聲音也犯哽。
宋時宇從張暮回衛城試衣服那次就察覺不對勁,婚禮那天聽見張暮自己念着郁春的名字,一問酒店,果然有問題。這次聽說他回來,立即趕了過來,碰到他狼狽的樣子。
這些年,宋時宇也時常會想去第一次見郁春時的模樣,那時興許有那麽點未被發覺的少年的悸動,終被時間掩埋。
去了的人已經去了,活着的人要繼續前行。
張暮薄淡的眼眸裏映着連綿起伏的山,山頂是七星娘娘廟,小小的一點,掩映在蒼翠樹林中。
“田馨如果出事,你要花多久走出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真他媽夠損的......”宋時宇小聲罵着,卻無力反駁。
只好換個切入點繼續勸:
“當初走這條路不是她支持你的嗎。你的電影呢,拍給她看看啊。”
張暮沉默不語。
“你看,你們拍電影的人,寫故事的人,都知道,人生就是陰晴圓缺,故事也有圓滿有缺憾,才有意義。”
張暮垂眸笑了下,有些嘲諷的意思。
電影也不過是導演的夢的具象。
“我這麽自私的人,可以寫很多故事,拍很多結局。”他說,嗓音喑啞的。
“只有這一個,想要圓滿的結局。”
宋時宇無話可說。
張暮就在原地,郁春的墓前,站了許久。
幾乎成為一座天長地久的雕塑。
枝杈晃動,新生的嫩芽搖曳摩挲,發出窸窣響聲。
那是春日的風,想要擦去他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