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的五月(4)
她的五月(4)
改變生活慣性需要極大決心。
張暮在床上枯躺了兩天。
這段時間什麽都沒做,樓都懶得下,跟張澤光一共沒打幾次照面,也就沒挨揍。
恐吓短信倒是收到不少。
張澤光對他對他的态度他解釋不了,有時候恨得牙癢癢,有時候似乎還有那麽點人性。
他只能解釋為張澤光想讓他做提線木偶。
不聽話怎麽辦?
打。
十五歲那年張暮的個頭超過張澤光,但正是最反叛的年紀,沒少挨揍。最嚴重的一次,被張澤光騎着摩托車追着抽,不小心跌溝裏,鐵片插腰上,還斷了條腿,後來在病床上躺了倆月,還沒好全乎,因為張澤光心情不好還是怎麽,又挨一頓,連着躺了仨月。
不過這些年,張暮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外面什麽貴買什麽,他十分享受張澤光收到賬單時龇牙咧嘴的表情。
偷換專業,也就意味着事情敗露後,在異國他鄉失去所有資助。
黑暗裏只有電腦主機的呼吸燈時明時暗,張暮看久了眼睛疼,翻身下床,拖出椅子坐下。
寫好的申請在電腦桌面放着,一直沒發出去。
他看了半天,點開另一個文件夾。
裏面是此前拍過的數萬張照片,最上面幾張是上次出門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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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集裏基本沒用到,除了某張——
那是下午四點半,公交車行駛在夾道種着梧桐樹的路上,開着窗的話,梧桐葉子會掃進來。
少女靠在窗邊,閉上眼睛,陽光白亮刺眼,透過梧桐葉的罅隙,化作白皙臉頰上搖晃的碎金。
右鍵,删除選項跳出來。
食指搭着左鍵,半晌,到底沒按下去。
張暮舔了舔後槽牙,打開郵箱,将申請書和作品集拖進去,開始打字。
發送成功字樣出現,他丢下鼠标,走到窗臺邊,從兜裏摸出盒煙和打火機。
嘩啦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骨節分明的指間一線煙飄出去,被風摧斷。
不知道過了多久,隔壁傳來一聲驚喜的尖叫:
“哇。”
張暮挑眉看過去,被礙事的牆隔着,什麽都看不到。
咚咚咚。
房門響。
“張暮,有空嗎?”隔着門,她的聲音沙沙的。
張暮頓了頓,慢悠悠将煙按在窗前揿滅,走過去開門。
“你看,我的花長出來了。”郁春兩手捧着一個塑料瓶,眼睛亮晶晶一如璀璨星石。
張暮看着她笑,郁春将手裏的東西舉高,發現他仍只看着自己笑,有些局促,不曉得是不是臉上有什麽東西,讪讪問:“你笑什麽呀.......”
“沒笑你。”他說,斂了眸,“笑我自己。”
怎麽一見你就有好心情。
然而不管怎麽樣,遲早要習慣看不到她。
笑意漸漸消失。
“哦。”郁春點點頭,沒注意到張暮的變化。
她抱着剛出小花苞的嫩莖,獻寶似的介紹,“上個月一個奶奶給我的種子,第一次種好幾天都沒動靜,我又拿去冰箱冷藏了半個月,本來都不抱期望了,沒想到自己頑強地長大了,還長出小花苞......”
張暮只是垂着眼睛看她。
郁春還想說什麽,忽嗅到不尋常的味道,吸了吸鼻子,皺起眉頭,遲疑地問:“你,你抽煙了?”
張暮躲開她的視線,啞聲說:“我剛交了申請。不過就算了。”
郁春一怔,“什麽申請?”
張暮沒解釋。
郁春忽然明白過來,驚喜道:“真的嗎?”
“那,那為了慶祝你能去學自己喜歡的東西,這個送給你。”她将花瓶舉起來,“現在它不需要頻繁換水了,只要通風曬陽光就好,但不要太陽直曬,放在桌子上剛剛好。”
為了送人,郁春特意換了個好看的玻璃杯。
張暮低頭看着嫩綠葉枝頭淺粉的花苞,卻沒伸手。
“結果什麽麽樣還不一定。”
“是你的話,一定會通過的。”
“自己留着吧,我不會養花。”
“我還有一株呢,這個很好養的。對了,一定要開窗通風,郁金香有輕微毒性。”
“拿着吧。我幫你找個地方放下?”郁春想繞過他,卻被高高瘦瘦的身形擋住。
“算了。”
“我又帶不走。”
郁春動作一頓,慢慢垂下腦袋,抱緊手裏的玻璃瓶,“哦......”
“那我,那我拿回去。”
張暮站在門口,看着她轉身回房間。
咔噠,門關了。
他垂眸,身形沒動,按住門把手的手卻指緣泛白,青筋微突,攥緊了,又松開。
距離高考還有二十五天,學校學習氛圍緊張,食堂不時能看到拿着卷子讨論題的高三學生。
前兩天下雨,操場有積水,沒辦法做操,大課間田馨偷偷拿出相機,帶郁春去拍‘校園美景’。
“哎春春,你那個相機用過沒?”
“用過。”
“用了多少膠卷?”
“快用光一卷了。”
“哦,那提醒我下回再送你一卷。”
“啊?”郁春放下相機,呆呆看她,“不用,我自己買就好了......”
田馨扭屁股撞她,“誰叫咱們是最好的朋友呢。”
學校有涼亭,造型古樸有韻味,田馨推郁春過去,非要給她拍照。
“好,你就坐在那裏,擺個姿勢,不要這麽死板嘛。”田馨将鏡頭對準她。
這地方在半山坡的廣場上,不時有同學路過,郁春不好意思擺拍,正巧不遠處有同班同學過來,四肢更僵硬了。
田馨指導:“你就手托腮,就跟你平時牙疼那樣似的,兩條腿一前一後,不要看鏡頭,放開點嘛,沒人看你的......哎別看那邊啊,看左邊,郁春,郁春?”
那幾個同學竊竊私語,不時朝這邊看,郁春心底咯噔一聲,不自覺按住身下的長椅。
她們果然徑直走過來,将田馨拉走。
“哎哎,幹嘛?什麽事?......春春你先回教室吧,咱們下午繼續。”
田馨被拽走,郁春也沒心思繼續賞春了,快步朝教室走。
“是她吧?”
“......是嗎......”
“.......剛轉來的......”
一路上似乎所有人都在偷偷議論着什麽,郁春快速穿過人群,最後甚至是跑着回到教室。
許多人紮堆聚在教室後排,熱烈讨論什麽。大課間教室裏本不該有這麽多人。
不知道是誰看到站在門口的郁春,咳了一聲,人群一哄而散。
熟悉的恐懼從腳底襲來,寒意順着脊椎攀上頭頂,郁春木然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椅子冰涼,觸碰到的這一刻,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拿出習題冊和筆,眼睛卻沒有焦距,遲遲落不下筆。
她就這麽看着自己的鼻尖,什麽都沒說,什麽都不問,偶爾擡頭,向窗外看一眼。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餘光出現田馨帶着紅繩的手,郁春終于找到依靠似松了一口氣,擡頭,卻看到一張憤怒的臉。
“郁春,騙子!”
郁春一怔,“田馨,我......”
“你還說跟張暮不認識,跟他是鄰居,你就是個大騙子,從頭到尾都在騙我!”田馨紅着眼眶。
周圍圍過來不少看好戲的。
郁春心亂如麻,她知道可能發生了什麽事,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這個朋友,伸手去拉田馨,想讓她坐下,“聽我解釋好不好......”
田馨啪一下打掉她的手,眼神裏充滿排斥拒絕,“我瞧不起你!你媽媽,破壞別人家庭,壞女人!你還說謊不承認,壞女人!”
她是真心對郁春好的,從來沒想到會被她蒙在鼓裏這麽久,簡直比吞了蒼蠅還惡心。
圍觀者嘩然。
郁春一下愣住,動彈不得。身邊的同學或隐晦或直白的看着她,那些眼神,分明也是知道了什麽。
“幹什麽呢!不上課了?”班主任小鋼炮進來,啪一下講課本摔桌上。
後排圍觀的人再次一哄而散,郁春也抓起筆,對着空白的填空題。
只有田馨還梗着腦袋站在原地,“老師!”
“幹嘛?”
田馨語氣決絕:“我要調座位!”
啪嗒,手裏的筆掉了。
郁春怔然看向田馨。
“人家張暮父母根本就沒離婚”
“郁春媽媽倒貼,一直追到衛城”
“她爸爸窮困潦倒,想做生意連本錢都沒有”
“不會是她媽媽把錢卷走了吧?”
“她媽媽一早就想跑了吧,跟她爸爸還沒離婚,就去勾引張暮爸爸,最後還把家裏的錢全帶走了”
“是嗎,怪不得那段視頻裏,郁春爸爸那麽慘”
“郁春這麽狠心,連親爸借錢都不管”
“遺傳呗”
“她還跟自己好朋友撒謊,說不認識張暮,就怕別人知道她家裏的髒事,好朋友現在都跟她反目了”
“張暮可被他們母女害慘了,原本應該家庭幸福”
議論聲從未停止,郁春就坐在自己座位上,多少聽到一些。
不知道為什麽,郁明亮上次來找她吃飯的監控錄像洩露到了學校家長群裏,一傳十十傳百,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家裏不太光彩的事了。
八卦傳着傳着就成了謠言和人身攻擊,郁春上個廁所都要遭白眼。
然而她不願解釋。
人們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她從前最恨這個道理,慢慢卻發現是真的。
她只對田馨感到很抱歉。
如果當初勇敢一點,直接承認,或許現在解釋起來,會更容易。
可現在——
郁春擡頭看向右前方,隔着數人,田馨在新座位上,正好起身跟身邊的人說笑,不小心看到她,眼神立即變成厭惡。
郁春觸電似的收回視線,胸口一悶,是椅子被後排的桌子抵住了。
郁春回頭,想讓後排的同學往後挪挪桌子。
“看什麽看?這麽大地方還不夠你坐的?”男生語氣惡劣。
郁春斂眸,不再說什麽。
男生呸一聲,“晦氣......”
“哎哎,外面......”同桌拉住男生,交流兩句,立即跑出去。
大半個班的學生都跑出去了,走廊鬧哄哄。
郁春獨自坐在座位上,細弱手指僵硬地翻着書,臉色蒼白,身影瘦小得可憐。
“不是吧,校服都沒穿,居然就要進來......”有人嫌走廊太擠,回到教室裏。
“哎哎,外面怎麽樣了?誰來了?”
“張暮啊,突然要回來上學。”
郁春手指一顫。
又有人回教室,八卦的人湊上去。
“怎麽樣怎麽樣了?”
“那邊班主任來了,把張暮領進來了。”
“哎你們說,他現在回來幹嘛?現在閑話這麽多。”
“不是要出國了嗎,要我我肯定不回來。”
即将上課,郁春身後的同學也回來,不過這次議論的中心不是她了,全轉移到張暮身上,紛紛猜測是不是還有別的隐情。
九點五十。
下課鈴打響。
別人還在收拾書包時,郁春拎起書包往外走。
除了上次生日,她沒走這麽早離開過教室。
樓前的銀杏葉發新芽,滿樹青蔥,路燈底下影影綽綽。
高瘦的少年站在樹前,風動拂起他額前的碎發,淺金色光芒映下來,似紅塵裏菩薩低眉,再冷硬的輪廓也慈眉善目。
郁春忽地想到幾個月前,他也是站在這裏等她,等她一起去挂水。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卻仿佛隔了幾輪人生的漫長。
郁春鼻尖一酸,快步走過去。
她低頭,對今天的事表示歉疚,“對不......”
“郁春。”張暮打斷她,輕聲卻堅定地說。“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