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的五月(3)
她的五月(3)
高中學生最富裕的是試卷,尤其是做過的試卷。
姜慧進郁春屋裏,發現各類教材教參和試卷将小小的一間屋子擠得喘不過氣來,立即聯系了收廢品的大爺,叫郁春收拾不用的書 ,跟家裏的紙箱一起賣掉。
郁春才剛過來第一個學期,教材自然不能賣,只翻出厚厚一沓做過的卷子。
“怎麽破破爛爛的?”姜慧問。
“有些題目被我剪下來做錯題本了。”郁春解釋。
姜慧擦了擦額頭的汗,“趕緊拿下去,人一會兒該走了。”
郁春換鞋,抱着試卷跑下樓。
“哎,來給我吧姑娘。”收廢品的爺爺放下手裏正在整理的書本,接過郁春的試卷,“喲,考100分吶,真不錯。”
郁春看了一眼,是張數學卷子,尴尬地笑一笑。
“那幾張,那幾張分數也高啊,不過沒你高,都是九十七八。”
那幾張?郁春看了看手裏的卷子,她只有這些要賣的卷子......
三輪車車兜裏裝了不少紙箱,角落放了一沓白色試卷,姓名欄字跡行雲流水。
郁春心中一動,慢慢伸手拉到自己身邊,抱到懷裏,“爺爺,這,這一摞不賣了。”
“啊?”爺爺布滿溝壑的臉上寫着疑惑。
郁春心髒撲通撲通亂跳,護寶貝似的抱着一沓卷子上樓,腳步匆匆,生怕爺爺反應過來會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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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門口,郁春停下來,把試卷塞到寬大的外套裏,蹑手蹑腳推門。
一進門眼前就多了個人影。
“呀......”郁春心髒來嗓子眼走了一遭,捂住胸口後退幾步,被門擋住。
“有這麽吓人?”張暮懷疑地看她一眼,咕哝着走開,去廚房倒水。
郁春做賊心虛,什麽都不敢多說,腳底抹油溜了。
捧着試卷和噗通亂跳的心髒回到卧室,郁春反鎖房門,坐到書桌前,将試卷鋪展開。
數學150、150、145,英語140、141、143,化學97、98......
怪不得能穩居年級前三。
郁春用指尖拂過每一張試卷的姓名,從書桌裏翻出一卷膠帶,一邊忙活着,一邊卻注意到試卷裏夾了幾張彩頁的文件。
她抽出來,看到文件上的內容,眼裏閃過驚訝。
下午兩點,張暮的房門被敲開,看清門外的人,頗驚訝。
“有,有事麽?”
郁春明顯是打好了草稿的樣子,深吸一口氣,看着他問:“你真的想去學法律嗎?”
這事啊。
張暮靠在門框邊,懶懶道:“嗯。入學通知都發下來了。”
“這麽快嗎。”郁春驚訝,怔了怔,咬着唇問:“但是,但是現在去申請別的學校,如果順利的話,也來得及,對吧?”
“什麽意思?”
“我是說。”郁春回頭看了眼樓梯,确定沒人,“我是說如果你想的話,是可以申請影視相關專業的。”
“嗯?”
“你,你申請吧。真的。”
少見郁春會有這麽多話,張暮暗自皺眉,嘴角依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好了,知道了。”
“那你,那你......”郁春呆呆看着他,“不要試試嗎?”
張暮搖頭。
郁春着急,“為什麽呀?”
“哪這麽簡單,說申請就申請了。”
姜慧就在樓下,說不定什麽時候會上來突擊檢查,郁春着急,加快語速,“需要什麽?現在開始準備就好了。”
張暮:“......”
郁春皺眉,“你說嘛。”
張暮明顯被她的反常吓到了,郁春哽了一下,猶豫間莽撞銳減,低下頭後退一步。
要不,還是,算了吧。郁春用牙齒撕咬下唇的死皮,兩手背在身後。
“要寫文書。”張暮突兀地打破沉默。
郁春定了定,看着腳尖,“你寫東西很厲害的,不是嗎?”
“......還有作品集。”
“你肯定拍過的。我看到你的之前整理的招生文件......”
“你怎麽知道?”
“我......”郁春卡殼,“我就是,幫忙賣廢品的時候看到了。”
“那些還不夠。”
“嗯?”
郁春怔了一會兒,擡頭看他,從心底攢出一股勇氣,轉身回房間,翻出田馨送給她的膠片相機,“現在去拍!”
少女很少有這麽強硬的時刻,擡頭梗着脖子,生于三月的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懷裏緊抱一個小相機,掌心攥得泛紅,柳條輕蔓似的長發鋪在肩後,微微顫抖。
張暮看着她手裏的相機,和梗着脖子不肯低頭的姿态,半晌,唇邊始終挂着抹無奈的笑。
低下頭,卻是笑意立馬消失,眸光閃爍。
他什麽都沒說,回房間取了相機,郁春牽住他的衣角,生怕他反悔似的,直奔公交車站。
郁春偶爾會勇敢。
她的時常勇氣像一口氣吹起來的打氣球——不能停,但凡有片刻喘氣的機會,氣球立馬洩氣。
孤勇之後,隐隐有一種自作主張的羞恥和擔心,不知道他是否會改變心意,違抗長輩的命令。萬一這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不想呢......
比如現在。
到了公交車站點,對着一條條的線路,卻不知道要去哪裏。因此尤其不敢擡頭看旁邊的人。
郁春用手指纏着挂在脖子上的相機的帶子,用來回踱步掩飾心裏的沒底。
“走吧。”
郁春微訝,才注意到路邊來了輛公交車,張暮已踏上臺階,回頭叫她。
不知是否天意,這輛車恰巧是之前郁春之前去海邊的那條線路。
只乘了兩站,兩個人下車。
這海邊是個小公園,植了櫻樹、桃樹、梨樹好幾種觀賞樹,前段時間花團錦簇,吸引許多市民,最近過了花期,只剩下滿眼綠意。
郁春下了車,對着漫長的海岸線發愁。
拍什麽?
一時沖動把人拉過來了,可是她對拍照一竅不通。
其實張暮有相機,她沒必要拿自己這個。
郁春慢吞吞擺弄相機,将屏幕放到眼前,用鏡頭對準大海。
太低了,找不到海岸線。
她挪高鏡頭,卻意外地将少年的背影納入取景框。
他拿了臺數碼攝影機,伸出修長的手比劃構圖,春日柳葉一般毛茸茸的頭發被風吹得蓬亂,露出白皙的耳朵,整個人猶如站在春風裏的白楊。
“往前走走吧。”張暮回頭,看見她拿相機擺好架勢,好奇問:“拍什麽了?”
郁春渾身一震,按下快門,閃光燈啪一下照亮,更局促了,她立馬放下相機,拽住脖上的繩子想藏起來。
可這相機本就沒顯示屏,不能回看。
“沒......沒什麽。”郁春頓住動作。
五月,不冷不熱,氣溫剛好,公園有許多踏青的游客。張暮喜歡拍人,郁春跟在他身後,有樣學樣,有時候自己站在身後,偷拍幾張他的背影,十分的小心,連身邊的路人都沒有發覺。
張暮是剛開始不願出來的,拍着拍着就成了不願意停手的那個,出了公園,又去了兩個地方,眼見快到下班的點,再晚些可能會被張澤光發現,才停下來。
回家時依舊是坐公交車。
因為離始發站不遠,最後排有兩個空位,郁春坐在裏面,張暮坐在外面。
第一次跟他并排坐這麽近,郁春有些緊張,不敢扭頭,将胳膊架在窗邊,托着下巴。
餘光卻注意着身邊人的一舉一動。
他在檢查相機,今天拍攝的素材,認真工作的側顏格外吸引人。
張暮嗓子癢,幹咳一聲,郁春觸電似的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恰逢紅燈,車流靜止。公交車旁邊是輛白色汽車,車窗降了半扇,裏面是個利落短發、穿着白色套裝的姐姐,一手搭在方向盤上,正在接電話,正好轉頭看向窗外。
那是一張妝容精致的臉,耳釘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她也看到郁春,郁春連忙躲開視線。
眼裏卻是藏不住的豔羨。
張暮順着郁春的目光看過去,若有所思。
車子重新啓動,慣性讓郁春向前晃了一下,用手臂撐住前排座椅,才坐穩,慌亂間注意到來自身旁的視線,一瞬間更覺慌亂。
“今天,今天拍的這些,夠嗎?”強作鎮定。
張暮略一沉思,“大概......夠。”
“哦。”郁春點頭,兩只手手指對到一起繞圈圈,忽想到上次他說這個動作跟花很像,又讪讪放下。
張暮将她的動作納入眼底,想起下午剛下車時,她将攝像頭對準自己時的慌亂,眼裏閃過複雜。
“郁春。”
“嗯?”郁春扭頭看向他。
“今天這件事,是臨時起意麽?”
“啊?”
“按張澤光的想法走也沒什麽壞處,畢竟路都鋪好了,不是麽。”
“啊,是,是這樣。”郁春低下頭,無意識繞手指,“我,我只是覺得,你很有天賦,如果渾渾噩噩過這一生,太浪費了......”
張暮吃飯、睡覺、發呆,像行屍走肉一樣的這段時間,她都看到了,覺得難受。
少年應該意氣風發追逐自己想要的事業,不該是這樣的。
“是麽。”
“真的。”她張了張嘴,卻只做了個口型。
張暮看着她,眼神沉靜,“為什麽這麽關心我的事?”
“我,我......”郁春語塞。
想了半天才開口:“因為,因為你跟張叔叔對我跟媽媽很照顧......對不起,是我管太多了。”郁春聲音很小。
張暮覺得心底泛酸,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麽,連對別人好,都要小心翼翼。
“沒有怪你的意思。真的。”他說。
張暮停了幾秒,鄭重道謝:“謝謝你,郁春。”
郁春抿着唇點頭,“不客氣......”低頭弄手指。
張暮看着她的頭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半晌,身側傳來小小的聲音: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是狄蘭的一首詩。
他心中微動。
“我得出國,不管學什麽,總有條路。你呢,想過自己要做什麽嗎?”
郁春擡頭看他一眼,又垂下腦袋,靠到窗邊。
“編劇。”
“編劇?影視編劇?”張暮問。
郁春點頭,推開窗,對着來往車流。
其實她本來一點答案都沒有,只是突然福至心靈。
做編劇的話,以後或許會跟他進入同一個行業吧。
張暮說了句什麽,她沒聽清。
春日午後的空氣是陽光曬着樹葉的清香。
梧桐葉穿窗拂過手,癢癢的,郁春感到一陣久違的安定感和倦意,閉上眼睛。
“張暮。”
“嗯?”
“沒事。”
只是想輕聲呼喚你的名字。
*狄蘭·托馬斯《不要溫和地走入那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