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此時臨近年關,朝中諸部都需趕在年節休朝之前了結許多雜務,并為來年的事務做些準備,因此嚴懷朗一回京便忙得不可開交,無暇抽身來親自照應月佼。
他本想委婉提議讓月佼到自家府中居住,又覺過于冒昧,便只說從自家撥些人手給她差使,卻被她婉言謝絕。
待月佼自己通過商行找好這間宅子,從客棧搬過來後,他得知紀向真每日主動過來幫忙,稍稍放心了些,便緊趕慢趕處理手中的積務,好不容易騰出今日的空閑過來探她——
迎面就見她與紀向真玩鬧得樂在其中,連他敲門也沒聽見。
從前大缙深受“新學”影響長達數百年,女子被打壓成為附庸從屬,無父兄或夫婿陪同不得走出後宅,男女之間的大防也嚴苛到近乎病态。
自同熙帝繼位後,重新複啓任用女官女将,各州府官學也倡行男女同窗,一掃先帝及之前的風氣,女子地位逐漸恢複正常。
如今的大缙,至少在中原大部及宜州、原州幾個邊境重地之內,女子堂堂正正入學、出仕,甚至執戈行伍;與男子同窗、同僚、同袍,已不再讓人側目,更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短短不足四十年間就将風氣改善至此,此舉被世人公認為同熙帝的重大政績之首。
紀向真是同熙年間出生長大的,又秉承江湖世家的灑脫不羁,在與月佼相處中從未覺得她與自己有多大不同;而月佼生于紅雲谷,那裏的女子與男子一樣上山打獵、下地耕種,男女之間的尋常來往就更是坦蕩了。
因而這兩人雖成日一塊兒窩在這宅子中讀書、玩鬧、吃吃喝喝,但誰都沒往多處想。
嚴懷朗也清楚這二人多少仍有些孩子心性,都是沒心沒肺的坦蕩相交,并無逾越出格之舉。
因此他雖滿心不是滋味,卻也沒立場指摘什麽,只能忍住胸悶、氣短,任牙根發軟。
“醬焖魚?”嚴懷朗挑眉瞥了月佼一眼,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是洪水滔天。
他都還沒吃過她做的菜呢,好氣。
月佼怕他以為自己只顧貪玩好吃,沒有認真用功,便急忙滿臉堆笑地解釋道:“我們每日都認真讀書的,只是……人總要吃飯的嘛。”
“我和他既是朋友,他又來者是客,”見他仍是面無笑意,月佼又細聲細氣地解釋道,“我舍不得花錢請他出去吃,只好自己做些飯菜招呼了。”
雖不明白他為什麽不高興,可她看得出來他不高興。
嚴懷朗輕哼一聲,似是抱怨:“那我也來者是客。”
月佼小心翼翼擡起眼皮偷觑着他的神色,試探地問:“那……我做魚給你吃?”
她雙手攏在雪披中藏着,周身裹得密不透風,坐在那裏就像圓滾滾一團雲似的;頸上豎着的兔毛領軟軟偎一張明麗的小臉,将她那謹慎讨好的笑也襯得暖呼呼,叫人看着就很想伸手去揉一把,哪裏還氣得起來。
“好。”嚴懷朗垂眸,掩去眸中忽然泛起的笑意。
見他神色隐約轉晴,月佼懸吊吊的心也放回原處,笑逐顏開地提出要求:“那你得負責殺魚。”
嚴懷朗從自己帶來的那堆東西中抽出一套書冊,唇角噙笑:“你竟指使我做殺魚這種雜事?”
月佼點點下巴示意他将書冊放在桌上,滿眼的理直氣壯:“反正我就是不敢殺魚;若你也不敢,那今日我就只好白米飯待客了。”
“嚴大人殺人都敢,會不敢殺魚?”嚴懷朗似真似假地睨她一眼,不想被她察覺,嚴大人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她任何荒謬的要求。
月佼嘿嘿一笑,半點都不怕他,只興高采烈地盯着面前新的書冊:“我将《鑒略》讀完之後,就讀這個嗎?”
嚴懷朗點點頭,目光瞥到門口的牆頭,忽然想起一事:“你在牆上動了什麽手腳?”
“诶?竟被你看出來了?”月佼頓時皺眉,似乎對自己有些失望,喃喃道,“這麽容易被看穿,那就是沒用了。看來之後得做些新的……”
她自己獨居在此,為以防萬一,便在牆頭上弄了些毒粉防備歹人翻牆偷襲。
嚴懷朗知道自己猜對了,便揉着眉心告誡道:“你有防心是好事,可京中還算安穩,不至于需要如此兇殘的手段自保。若是因此誤傷了旁人,那可就沒事找事了。”
雖他語氣輕緩,月佼卻總覺得他好似有責備之意,心下頓生委屈,立時有些倔強起來:“我走到哪裏都先灑一圈毒粉的!上回在飛沙鎮的客棧內疼到忘記了,可不就被你潛進房中啦。”
她自忖沒有害人之心,只是謹慎自保;嚴懷朗的話總讓她覺得,他分明是想說她的手段過于激進毒辣。
見她鬧起性子來,隐隐有要炸毛的趨勢,嚴懷朗連忙笑着安撫道:“沒說你不對,你做得很對,很是機靈。”
“那你說我沒事找事。”月佼悶悶低頭咕囔,看都不看他一眼。
怎麽說着說着就一團亂了?哪有說她沒事找事啊?真是……
嚴懷朗無聲一嘆,将紀向真臨走前烤在火盆上的幾個桔子取來放在桌上,小心地剝開,取了一瓣遞到她眼前,“我不是那個意思。總之呢,我已同衛翀說好,他會加派人手在這一帶巡防,你不必擔心。”
“衛翀是誰?”月佼擡頭将他手中那瓣桔子銜進口中,心下覺得還是嚴懷朗這人比較夠朋友,都直接喂到她嘴邊,不像紀向真,只會不情不願地放到她面前,像喂什麽似的。
這小小安撫,讓她立刻就将先前那點不快抛之腦後了。
嚴懷朗沒料到她會張口就着自己的手就将那桔子吃掉,飛快将手收了回去,微瞪她:“沒手的嗎?”
他都不必照鏡子,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必定是從脖子根紅到耳朵尖了。
“手……冷。”見他面色赧然,月佼也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做好像不大對,于是也跟着心虛起來。
“既怕冷,做什麽要把書桌搬出來?”嚴懷朗轉頭看向院中的紅梅,穩了穩遽跳的心。
“都、都是紀向真騙我說今日要下雪,根本就沒有雪,”後知後覺的羞赧讓月佼有些慌亂,她連忙又換了個話題,“你還沒說,衛翀是誰?”
“皇城司指揮使衛翀将軍,”嚴懷朗想起她不熟悉京中的人情世故,便對她略作解釋,“整個京城的防務都由他統領。”
月佼“哦”了一聲,點點頭在心中将這個人名與職銜默默記了一遍。
之後,嚴懷朗又詢問了她這幾日讀書的進度,考了她一些問題,見她對答如流,文義皆通,不覺又放心許多。
眼見天色不早,月佼道:“嚴大人可以殺魚了。”
“本想帶你出去吃的。”嚴懷朗倒不是不想殺魚,只是想着這幾日自己忙得不可開交,也不得空帶她去吃喝玩樂,便想着今日帶她去吃頓好的,順帶領她四下逛逛。
“哦,好啊,”月佼一聽可以不用做飯,倒是巴不得,“那魚就留給紀向真明日來殺吧。”
嚴懷朗一聽,當即就改主意了:“天這麽冷,你又是個怕冷的,還是別出去了,改日天氣好些時我再帶你出去吃。”
醬焖魚是吧?他一定會吃到半點不剩,連魚刺都不會給紀向真留一根的。哼。
“你怎麽像小孩子似的,一會兒一個主意。”月佼笑笑,領着他往竈房去。
一路上月佼越想越疑惑,時不時偷偷打量一下他的神色,總覺得他似乎在跟誰置氣似的。
有那麽幾個瞬間,嚴懷朗險些就要脫口叫她往後不要再做飯給別人吃,好在最終還是忍住了。
點招在即,他作為監察司的右司丞,與月佼之間的關系實在不宜過界,否則落人話柄,對她的前途無益。
況且這小姑娘涉世不深,對男女之事只怕懵懵懂懂,他很怕一個不當将她吓得轉身就跑。
畢竟這家夥是個小松鼠精,若當真吓到跑路,他未必還有那樣好的運氣能再将她逮回懷裏。
只能徐徐圖之。
哎,該死的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