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馬球賽
第十四章馬球賽
那日宴會之金帖俱為陸三娘親筆所書,徐骁拿出的那張帖子上頭的字跡仿得極好,筆峰頓角,惟妙惟肖。陸三娘親看之下,一時不能辨別。
而他口中那個帷帽青衫、“口音軟得和娘們似的”的男子,也沒有留下任何形跡。
“會是誰呢?”宣寧自覺自己不會惹到這樣的麻煩,此人布局這樣謹慎,定不是一般人。
若要牽強地說有利益相沖的對手:三哥李桦和十哥李柏一向不滿李槐接管戶部,可就算殺她一個只吃喝玩樂的公主,又對三方朝局有何益處?難道就是想要把體弱多病的李槐氣死?
李意如就更不明白了,前世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衛缺有意抹去了徐骁的痕跡,又故布多處疑陣,長安令忙活半月搜尋不到有用線索,只得一路往上奏報,官家得知之後,來了丹鳳閣用膳,賞下珍寶藥材無數,并一只禦用馬球杆。
得了這寶貝,宣寧公主怎忍得住不炫耀,立即傳召說要辦馬球賽,她要親自下場。
蕭且随對此等事情最是輕車熟路,喊上長安所有愛玩的青年們,他又慫恿宣寧讓官家來觀賽,官家同意了,這賽事便空前熱鬧起來,長安城幾乎萬人空巷,都擠在西曲馬球場外,要一睹天顏。
是日,馬球場外場圍了三圈将士,負責京城安定的藍翎金吾衛在最外邊,中間是宮中的左衙禁衛軍,賽場裏邊則是李家私兵飛翎衛,十六個禁中校尉騎乘駿馬四處巡視,看見可疑之人可以先斬後奏,故而沒有金帖,就算是蒼蠅也不準放進去。
從西門往外,官道旁人頭攢動,聲浪滔天,名馬寶車穿行,塵土飛揚,簡直遮天蔽日。
龍辇通體由黑玉所制,油光锃亮的馬車前架着六匹高大駿馬,車上紛繁複雜的龍紋由金絲銀線鑲嵌而成,照着春日暖黃,熠熠生輝。
黑壓壓的八十禁衛目光沉沉地審視着周遭的一切,橫轭上的銮鈴搖晃,與整齊劃一的馬蹄聲相應,莊嚴肅穆。
“那是誰!”
百姓們跪在地上張望着,辇車旁并辔一騎,那女子穿着青色胡服,并一雙鑲着三色寶石的羊皮彩革高靴,三千烏發以赤色絲縧高高束起,露出線條優雅流暢的白皙後頸。
她不幹瘦,細眉圓臉,面容清麗,纖濃有度的圓肩與臂膀,那是魏美人的範本,白馬後配着一根黑色月杖杆,她持着缰繩,細挑的丹鳳眼望着前方,微微昂首,高貴驕矜。
她行在黑雲一般的禁軍之中,像寶石那樣耀眼奪目。
“聽說那就是宣寧公主殿下!”
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嘆,卻有位青衫素袍的青年低聲喃語,“她竟毫發無損…”
他的語調平和溫潤,像江南朦胧的霧霭,有些和風化雨的柔澤。車架過去很久,他方回神,垂下眼皮,情緒不明。
——
官家在這兒觀賽,兒郎們像是打了雞血,一個賽一個的發猛力,宣寧編在蕭且随的隊裏,和陸業等人屢戰屢勝,足足瘋了四場才罷休。
“方才躲得太好了!”蕭且随在宣寧肩上狠錘一把,大聲笑出來,“我看裴四郎收力不及,一下子摔在地上,實在可笑!”
宣寧吃痛,小身板一晃,狠狠地剜他一眼,“走開啊,痛死了,我沒被裴四郎打中,倒是被你擊傷了。”
蕭且随馬上點頭哈腰,抱拳道歉,抓着她的肩膀使勁兒揉了兩下,“好點了吧?我是高興,咱們都多久沒一起打馬球了,得有半年多了吧,這默契絲毫不減。”
宣寧微微一愣,是了,楚郢不願她與別的男子走得近,為了不讓他生氣,她将從小一同長大的夥伴都疏遠了。
起先李意如說她為了楚郢遠赴荊西,她都是不太相信的,現下看看,确實有跡可循。
陸業也笑,“難為你沒有當場笑出來,裴四郎最愛面子,你別讓兄弟難做。”
宣寧:“他活該,讓他大放厥詞!”
蕭且随扶着腰,接過仆從遞來的水囊,仰頭飲了幾口,他的鬓發有些亂了,汗水凝在臉上,白皙的面孔上透着紅色,甚是豔麗。
宣寧感嘆,蕭且随的母親是長安人士,他既繼承了幽州人深刻的輪廓和高挺的鼻梁,又繼承了長安人白皙的膚色和清脆的嗓音,真是完美的拼合。
蕭且随看宣寧盯着他,以為她想喝水,四下看了看,一邊把水囊遞過去,問道,“你的青衣們呢,怎不來照顧你,連個水也不送來?”
宣寧卻皺着鼻子沒接,“誰要喝你喝過的水啊,臭烘烘的,我渴死也不喝。”
蕭且随語結,拿回來聞了聞,又在自己衣袖肩膀處嗅嗅,撇嘴說道,“就你講究,我聞着不臭,你就渴死吧李宣寧!”
“好好好,不臭,自己喝呗。”
“喝就喝!”
他說着打開塞子,把一整個水袋都喝得扁扁的,餘下幾口實在喝不下,就往地上一倒,美其名曰怕草枯死。
宣寧接過陸業遞過來的新水囊,瞟他一眼,“讓你現在喝了嗎,喝這樣多,下一場你可別吵着要上茅廁啊!”
蕭且随橫她一眼,嘴唇抖了抖,最終沒能反駁,快步往場外跑。
陸業嘲笑他,把手放嘴邊做喇叭狀,朝對面大喊,“真跑茅廁去了啊?這算是預判、配合還是入套?你的馬球路數我看不明白了。”
蕭且随猛地一停,轉個圈兒又跑回來了,紅着眼喘着氣,又是踢腿又是跳躍,大義淩然地說,“我在熱身,你們懂什麽?”
“行了行了,你別跳了,我頭暈…我信你了還不成嗎?”宣寧笑得說不下去了,把着他的手臂,和旁邊幾人笑得前俯後仰,她揉揉酸酸的肚子,不經意擡頭一看,對上了一道沉靜冷冽的目光。
楚郢在主案正襟危坐,眼神裏的委屈和不解化為實質纏住了宣寧的脖頸,她心髒猛地一縮,像是泡進了酸菜壇子裏,胸腔又酸又漲,她驚慌着,撒開了蕭且随的手。
蕭且随一愣,低頭看她透紅的面色,又看了看楚郢,不知從何而來的焦躁忽然痛擊心靈,他産生了不明所以的不安感。
宣寧閉了閉眼,低頭分解這份感受。她對楚郢确有深刻的情愫,只是李意如的到來,讓她有了前世的記憶,雖未曾身受,難以體會,但李意如瞻前顧後的性格讓宣寧明白,她的這份感情帶來的只有自我滅亡。
她握着這樣多的好牌,不能像李意如一樣,一股腦為愛落入那個無解的牢籠。
開場的銳哨已經響起,而宣寧卻定在那裏久久都無法動彈。
李意如的聲音有些擔憂:“還好嗎?”
她沒有斥責“她”,她不會催促“她”,她是相信“她”的,“她”最終會走到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一錯再錯。
宣寧覺得,二十八歲的自己不像她想象中那般懦弱,經歷過那麽多不堪和苦痛,好容易重來一次,她也沒有想要把苦痛轉嫁給別人。
宣寧:“我沒事。”
蕭且随忍無可忍,伸出長臂,将宣寧一把攏在身前,握住肩膀推着她走,咬牙切齒地說,“行了,什麽有事沒事,你說的話他也聽不見的,開場了,趕緊走!”
——
最後一場決賽,對手裏有李意如的十哥——皇後之子、臨汾王李柏,他時年二十又五,身形偉岸,臂寬背挺,在一衆少年郎中甚是突顯。
陸業看見他大步走過來,地面都顫了顫,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口,捏上了蕭且随的臂膀,咬着牙低語道,“臨汾王的胳膊得有你的兩個粗,一會兒別把你掄散了。上月你在席上拂了他的面子,我看他高低都給你找點事兒。”
蕭且随側過臉,面無表情地扯開了陸業的手,摸了摸手臂,低語道,“怕什麽,官家在上邊瞧着呢,他敢來陰的麽。”
說話間,李柏已經走到面前,衆人見禮後,宣寧立即上前,給了一個笑臉,撈起李柏的胳膊捏捏,“十哥,你又壯了不少啊!”
李柏唇角微微扯了扯,眼神往三人中巡,不動聲色地抽開了手,聲線冷淡,“宣寧妹妹,母後叫我多讓讓,別傷着你,可到時候馬跑起來,我也不能保證你不受傷,你們還是換個郎君上吧,就別讓小娘子湊這個熱鬧了。”
宣寧聽了就不高興,兩眼一翻,臉色一肅,“哦,母後說的?我還以為十哥怕輸呢,屆時就算輸得難看,也是因為皇後懿旨才束手束腳的吧?”
李柏早知他這個妹妹嘴巴上不饒人,他不怒也不嗔,淡淡地說,“行,反正我話帶到了,你長着個腦子,自己能想好了就行。”
他暼一眼蕭且随,又說,“下月就及笄了,還和這些纨绔子混在一起,有損女子德行。沒有娘親做榜樣,就和你幾個阿姐好好學學,別太任性妄為,給咱們李家丢臉。”
蕭且随聽了卷着袖籠想上前理論,李宣寧自有官家和承江王管,關他李柏屁事,話太密,聽了真讓人生厭。
而且誰是纨绔子!陸業都在六部挂職了,正經官員,至于蕭且随自己,确實有那麽一點游手好閑,但是他越平庸,官家越放心,幽州就越太平不是麽。
宣寧小手一攔,一個眼神把他頂回去,又揚了揚手中的馬球仗,對李柏笑道,“這也是母後說的嗎?宣寧記住了,一會兒我領賞的時候就如實禀告給父皇。”
李柏臉色一僵,怎忘了官家就是特意來看她打馬球的,他失語拂袖,轉身而去,“場上見真章。”
宣寧不依不饒地跟了幾步,湊過去說,“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母親便是聖人娘娘,所以究竟那句‘沒娘親做榜樣’是誰說的?不會是十哥自己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