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公道
第十三章公道
廂房的門扉并沒有合攏,來人輕輕一推,高大威猛的長衛史低着頭恭敬站在門口,後頭鑽出個圓臉玉顏的少女,她作男子打扮,著着件簡單的素青竹影袍衫,玉帶掐腰,烏絲幞帽,像個春日出游的小公子,她黑亮的眸影四轉,探究地打量着這間簡陋的小屋,腰間所懸,正是徐骁從不離身的寒劍。
“是阿骁的朋友?”曾恪略感奇怪,徐骁擋在那兒,他什麽也看不到。
宣寧沒有立即回答,解開寒劍,也不管徐骁手上拿着東西,揚手就擲過去,徐骁慌忙放下衣物擡手去接,擰眉想問她怎麽找到這裏,可又顧及着義兄,便開口道,“你怎麽來了,這兒狹窄,咱們出去說。”
說罷要上前,可那長衛史立即黑了臉,一同站進來,幽幽地盯着他,大有徐骁一異動,他就要出刀砍人的意思。
宣寧徑直繞開他,床榻上的男子大概二十七八,方臉濃眉,面上無彩。她嘆了一聲,說道,“曾郎君受苦了,某不才,家中正有幾位大夫擅治骨傷,這會子正在前廳和陳大夫研讨您的病情呢。”
她目光定在他的腿上,嬌靥冷凝,前幾日聽崔念念說朝晖打了人,她還沒覺着什麽,可她生平最恨別人往腿上招呼,見到好好一個舉子弄成這副模樣,她心中有如火燒,即使李意如不告訴她這個“寧王”是她阿兄麾下猛将,她也不會坐視不理。
曾恪非目光淺顯之輩,此女子雖衣裳普通,可通身貴韻斐然,而她的侍從眸光冷寂,看起來負着幾條人命似的。
絕不是徐骁與他能攀得上的“朋友”。
徐骁斜眼看她,冷笑一聲,“我們不需要你的施舍,帶着你的人出去。”
宣寧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榻旁的草藥紙包,惹得少年眼神躲閃,她嘆道,“行,咱們出去說。‘阿骁’?乞全兒還有話讓我帶給你呢。”
徐骁認命地一閉眼,跟着他們去到院中。
其實要找徐骁也不難,那日放走他時,衛缺已在他身上種上了追蹤香,縱使他輕功如羽,帶上禦史臺借來的狗兒,很快就找到了無有巷的全爺,那乞丐還有點脾氣,不肯招供,直到衛缺拿出證物:當鋪裏贖回來的野鴨荷包,他又一并全攬,說是自己偷的。
可別的親鄰就沒有他這樣的骨氣,一兩銀子罷了,乞全兒的親友往來,如數家珍。
“你們把乞全兒怎麽樣了?”少年咬着牙,狠狠地盯着她,兩眼血紅,像是要吃人似的。
宣寧看了這無禮狂妄的樣子便生氣,有衛缺在側,她也不怕徐骁猖狂,露個狡黠的笑容,兩眼彎彎地逗弄他道,“他敢偷我的荷包,自然是砍了雙手,丢進沈園地牢。”
徐骁即刻便出手了,寒劍出鞘,奇異的一道藍光迸現,宣寧張圓了嘴巴,被衛缺把住手臂往後邊一撥,抱頭蹲在了地上。
衛缺狂刀一出,院中槐樹如遇到狂風,嘩啦啦地震響,他身形威猛,出手狠厲,其勢不亞山崩地裂,少年力有不逮,不出五十招,對上正面,寒劍霎時脫手,衛缺乘勝追擊,鉗住他的右臂使勁一扭,徐骁吃痛悶哼,被壓制在地,啞着嗓子大罵,卻換來衛缺一腳踩在臉上,吃了一嘴沙土。
“阿骁!”曾恪面色慘敗,扶着窗牍急道,“壯士手下留情,我弟弟自幼散漫慣了,不知哪裏得罪了貴人,還望看在他年幼無知,饒他一條性命。”
衛缺看向宣寧,後者正因為小子的狂語正不高興呢,卻阻止不了李意如憤慨發言,“是我無禮,快放開他。”
衛缺答應一聲,拎起少年折彎的臂膀用力一扯,骨頭喀喇兩聲,徐骁的右手算接好了。
李意如要去扶他,徐骁眉間閃過厭惡,扶着手臂扭身躲過。
“你看他多不知好歹啊,你和他客氣什麽!”宣寧小聲嘟囔着,轉過臉就想狠狠瞪徐骁一眼,李意如感知到她的意圖,無奈匆忙閉眼,兩人咬着牙暗暗鬥氣,一張小臉上表情亂飛,幾位看客都不明所以。
徐骁腦袋青筋突突地蹦,認為她肯定腦子有疾。
最終還是李意如技勝一籌,把宣寧的意識壓在灰海動彈不得,複對徐骁問道,“我已将朝晖公主縱仆傷人,致你義兄重傷的狀子提到京兆府,曾郎君受傷後,便一直是慈雲堂的陳大夫看顧的?”
見曾恪點頭,李意如繼續道,“那好,與我同來的幾個大夫會依照陳大夫的脈案,重新鑒定曾郎君的傷,最晚後日,京兆府會有尉兵過來問審,屆時你們就将傷情鑒定一并提交吧。”
徐骁愣在那裏,說道,“你…你為何要這樣做?”
她與那朝晖公主是姐妹,那日更曾對朝晖公主以身相救,今日卻又大義滅親,正如那日她明明放過了他,這次卻又找上門來,還讓親衛打折了他的手臂。
徐骁悶聲說道,“貴主前倨後恭,舉止反複,不知還要戲耍我多少回?我們去京兆府多次,他們從未理會過這個案子,您此來有何貴幹,就請直言吧。”
李意如目光沉穩,歉然有愧道,“狀紙上的原告有我一個,這次他們不能不理。我阿姐雖是皇親,但行事也不能與魏律疏令有悖,況且曾郎君有功名在身,若是留下殘疾,豈非天妒英才。升堂那日我會一并前來,一定會還曾郎君一個公道。”
曾恪愕然道,“這…您是…”
徐骁幾次差點傷到她,她沒計較,卻又讓他承了人情,他只覺得渾身不自在,聲音幹澀着說道,“這位是宣寧公主殿下。”
曾恪聞言想起身行禮,李意如忙阻止了他,“曾郎君不必多禮了,我還有幾句話單獨和徐骁說,你且在好好歇息,候着大夫過來吧。”
曾恪颔首稱“是”,又囑咐徐骁切勿失禮,才蓋上窗牍。
“有什麽話,快說吧,我還有事。”
李意如靠近兩步,凝神去看他的下颌,覺得與那寧王實在相似,可查過徐骁的過往,與自己又毫無交集,莫非是她走了之後,阿兄常在他面前提起從前的緣故?
李意如說道,“你義兄的公道有了,那就該給我阿姐一個公道了。”
徐骁瞪着眼,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嗤笑一聲,“你果然不懷好意,那日是明明是你放我走的,如今又後悔了?想要抓我去沈園地牢裏麽?”
李意如搖頭。
徐骁疑惑不解,“那…你想做什麽?”
“刺殺皇親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你得進刑部死牢。”
徐骁:“……”
李意如淡然道,“在永安侯的地方刺殺公主可不是一件小事,說是刺殺皇親,有心者也可以挑撥侯府與朝廷的關系,多方勢力在長安城搜尋線索,你以為你與你義兄能躲得了幾日?若非我的長衛史為你遮掩形跡,你們已是死無所葬。”
“可我還活着。”徐骁道,“所以徐某對公主而言,價格值得你為我欺君罔上,能否請公主明言,你究竟為什麽要幫我?”
李意如道,“我的長衛史年紀也大了,正好缺個徒弟,他見你根骨奇佳,便想讓你拜他為師,承他衣缽,以後本事大了,照樣給我當親衛。”
“年紀大”的衛缺時年三十整,從前是飛翎衛,自宣寧公主五歲起,就一直是她的長衛,對公主的命令從不質疑,也從不會覺得意外,只在此時,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裂縫,他看向同樣滿臉不可置信的徐骁,點頭附和,“是,正是如此。”
徐骁冷笑,“承蒙殿下厚愛,可惜徐某著籍為賤,不配在殿下跟前戍衛。”
李意如道,“小事,我可先送你往西郊雲策營中歷練,以你的本領,積累些功勳不是難事吧,屆時再改籍,輕而易舉。”
雲策營乃是大魏軍将精英頻出之處,如今官家的千牛衛裴籍、還有常勝将軍郭嚴、崔介等人都曾在此營中歷練。
試問兒郎們誰不曾想過金戈鐵馬,戰場揮灑熱血?少年多年活得如同塵埃蝼蟻,哪裏去尋這樣的好機緣,他一時心頭激蕩,嘴唇微顫,不可置信,“真的?”
宣寧:“他這個反應我倒是有些信他就是寧王了。”
李意如點頭,示意衛缺,衛缺颔首從袖中取出一張推薦令遞過去,問道,“你識字麽?”
徐骁呆呆點頭,接過那張娟布,只見上面以簪花小楷寫着推薦公主府門客徐骁往雲策營歷練雲雲。
“公主府…”
李意如道,“不錯,挂在我名下進雲策營,就算你是賤籍又如何,誰也不敢看輕你。”
少年哼了聲別過頭去,小聲道,“你費這麽大勁兒,就是想給我好處?是不是…我和你從前哪個朋友長得有些相似?”
李意如一愣,沒明白他此話從何說起,但這理由也不可謂離譜。但別有所圖總能讓人有個借口接受突然其來的好意,她輕輕點頭,假意咳嗽一聲,問道,“那好,你可以告訴我,那日你是怎麽混進永安候別院的了。”
他手中緊握着那薦書,上面的紅泥印是端正的“魏公主宣寧殿下印”幾字,這幾字柔美殊麗又權勢滔天,他把目光從印章移到身前的少女。
少女的神情平淡,有一種與她年紀不符的沉穩,清瘦的背脊挺得筆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清眸深邃篤定,仿佛一切盡在掌控,洞若觀火。
“好。”徐骁點頭,既然那人想借刀殺人,也別怪他不仁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