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有巷
第十二章無有巷
穿着不合身缺胯袍的少年在長安城的飛檐樓瓦繞了三圈,才擺脫了後面跟着的尾巴,公主長衛也不過如此,他漠然回頭一瞧,輕哼一聲,轉進了大通坊的某條小巷子。
下曲的這條小巷是流民的領地,泥濘的巷口堆着污糟的雜物,惡臭的腌臜物随意地淌流在水溝之中,衣衫褴褛的乞丐側着身子,麻木而頹敗地靠在傾斜的灰棚下,不知是死是活。
少年快步穿過了巷子,一腳踹開了巷尾那間破舊的土房院門,揚聲喊道,“乞全兒,出來!”
屋子裏衣衫不整的男人躲在水缸後,露出個驚慌失措的腦袋,待看清來人之後,才長籲一口氣,斜着眼睛打量他身上布料上佳的衣衫,“喲,我當是誰,原來是徐小子你,吓老子一跳,從哪兒來的,滿頭是包,不會是偷衣裳被人抓住了吧?”
男人慢步走到光亮處,滿是傷疤的臉上甚是不愉,他舉手推那少年,“快走快走,別躲這兒給老子惹麻煩。”
徐骁推了他的手,彎腰從靴中取出一張金帖拍在男人臉上,寒聲問道,“昨日那消息到底從哪裏得來的,害我險些殺錯了人。”
乞全兒一愣,呸了幾聲,又笑道,“沒成事?去那種集會的都是該死的達官貴人,你殺一個不賠,殺兩個穩賺嘛,一個兩個,又有什麽分別。”
初一那日,朝晖公主縱豪奴在寒山寺把徐骁的義兄毆打重傷,幾個寒門學子憤懑求告,為此事奔走了半月無果。
徐骁等人散盡資材,也再供不起義兄的醫藥,卻在昨日有消息傳來,說朝晖公主會在永安候別院,可那消息中的外貌形容,卻分明指向宣寧公主,若不是陰差陽錯,只怕他已錯殺了李意如。
有人想借刀殺人,徐骁險些就落入圈套,他冷笑一聲,在這家徒四壁的屋裏打量一番,問道,“那人給你的銀子呢,給我看看!”
乞全兒一手捂胸口,一手要推徐骁出去,支吾道,“銀子?什麽銀子?我這可沒有銀子,徐骁,你別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就想搶老子錢啊,你可別忘了,那年冬夜要不是我把你拖到這無有巷,你早凍死在永寧坊了!出去出去!”
徐骁咬着牙,任他推在自己身上,乞全兒手下突然觸到一個物什,他鼻子一嗅,兩眼溜溜轉着,放出灼眼的亮光,“你小子,我說怎麽你一進屋就這樣香呢,原來身上藏着銀子!”
他從徐骁懷中掏出個布料絲滑的大荷包,上面歪歪斜斜地繡着兩只野鴨,待打開一瞧,白花花的官銀,至少得有五十餘兩。
“哎喲!”乞全兒笑得打跌,将銀兩倒在粗陋的床板仔細地看,“不得了不得了,你從哪兒偷來的,這武藝,啧,沒白學,這得見者有份吧?”
徐骁不置可否,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對着銀子又啃又咬,問道,“可你得告訴我,傳給你消息的人是誰。”
有了銀子一切都好說,乞全兒已經想好要怎麽花這筆意外之財了,他眼角吊起,仔細回想起來,“那人…是個男人,高個兒,穿着嘛,不算華貴,青白色、挺幹淨的圓領袍衫,帶着頂帷帽兒,說話嘛,很謹慎,一字一蹦,但你全爺是什麽人,他有意遮掩,我也一下聽出他不是咱萬年縣的口音,語調軟得和娘們似的,怎麽說呢,有點像上回兒在胭柳巷的那個江南伎子。”
“南邊的人?”徐骁沒有什麽頭緒,想來靠這些信息也找不出那人來,不知那膽比個頭大的小公主得罪了什麽人,她與那個朝晖是姐妹,想來是好不到那兒去,可看着那些銀子,他又不得不多想幾分,她是見到他破洞的衣衫可憐他?還是因為她把他認作了什麽“寧望”?
他随手拿起枕巾把那銀兩并金帖齊齊一包,丢下一句,“義兄還需用藥,這次算我欠你的,下回再還吧。”
乞全兒還沒反應過來,徐骁就像陣風一樣卷了出去,他頓了一頓,随即破口大罵,光着腳追出去,哪裏還有人影。
空蕩蕩的破屋子,只剩下一個綢布野鴨荷包。
——
丹鳳閣與其他朱牆飛檐的殿堂有所不同,它背靠禦園的假山瀑布,白練從閣上第三樓穿行而下沒入靜池,讓整個丹鳳閣在長安城最悶的夏日也不炎熱,是以在宣寧公主出生之前,這裏一直是官家和太後娘娘夏日臨時避暑的所在。
十五年前的四月初十,正午時分,紫微星頻頻閃爍,司天臺上奏曰:紫薇耀日,或有為大魏萬年之代的祥瑞之女降生。
是夜,陸昭儀誕下一名女嬰。
官家大喜,親賜閨名“意如”,賜居丹鳳閣,食三百戶,并封號曰“宣寧”,取“四海宣威,安寧永年”之意。
宣寧公主自幼聰慧,喜愛騎射,官家縱之,由着她與長安城同齡中身份最為尊貴的兒郎們一同受教。
李意如披着波斯薄毯,半睜着眼躺在三樓的軟榻上,聽飛流直下的銀練嘩嘩作響,她眼神迷離,将睡半醒。
薄毯随着她無意識的翻身掉落半截,露出一段雪白細嫩的脖頸,她的傷口極淺,血痂兩日便脫落了,只是終究受過傷,留下了一條白線。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翻身而起,哪像個險些睡着的人。宣寧公主仰着下巴,拿起琉璃鏡照着,越看越氣得要摔東西。
“你竟把他放了!你看看他做的好事!”她白皙纖長的手指在傷口處按了按,撐着腦袋,不耐煩地說道,“一個衣裳洗得發白的低賤小賊,在數年後就能成為大魏的異姓王?西境戰事大都督?這叫我如何相信,你看看這傷口,真是氣煞我了,衛缺他們聽到暗語,還來的這樣遲,不受罰便罷了,竟還給賞?讓我說,你就不該淌這趟渾水!朝晖整日和我作對,給她個教訓也好!”
“你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什麽徐什麽骁啊!他又怎會對咱們的事兒那麽清楚呢,你真的确定他就是寧王?我看你也有錯,肯定是認錯人了。”
宣寧嘴巴一張一合,怪這個怪那個,說出的話沒有一句好聽,李意如聽得額頭青筋脹疼,這小娘子說話和那不懂事的朝晖簡直毫無區別,很難想象這樣無知又聒噪的人竟就是她自己。
衛缺昨日就已經找到了那小子的由來,只待時機合适之時再行拜訪,李意如揉着眉心,慢吞吞地說,“那是你十七姐,你真能眼睜睜地看她被賊人殺害麽?”
李意如是了解宣寧的,宣寧年紀尚小,一直都在蜜罐中長大,陸昭儀過世時她只有兩歲,根本不知什麽是生死大事。
宣寧想了想,當時見着那賊人把朝晖舉起來掐住,她确實又驚又怒,尚嫌李意如的鎮紙拍晚了,李意如畢竟年紀大了,反應都不如她,若是換她來砸,那賊人定要腦袋開花、當場繳械不可。
她沉默了一會兒,仍犟着脾氣,嘴硬說了一句,“行,誰讓你年紀大呢,你是長輩,我就聽你的。”
李意如側臉挑眉,低哼了一聲:“小氣玩意兒。”
宣寧騰一聲站起來,“你罵誰!”
李意如:“我罵我,關卿何事。”
宣寧無法反駁,霎時洩了氣,将手上把玩着的珠串往梨花木板随意一撒,叮咚咚滾了一地。她嘟囔着,“沒勁透了,我想我得找個大夫治治我們這個病症。”
——
長安永寧坊,慈雲堂。
有了一筆意外之財,義兄曾恪的救治總算可以繼續,幾天之後高熱散去,人也漸漸清明。
他傷重不宜移動,陳大夫醫者仁心,在慈雲堂後廂劈出半間,一半堆放雜物,一半作了病人房,幾個學子都擠在這裏看望他。
他們是各地往長安城來應試春闱的生徒,這回去寒山寺正是為了求個吉運,未想到遇見了朝晖公主出行,幾人都受了傷,曾恪更是嚴重,腿骨都折了,半月後的考試不能參加事小,只怕會留下殘疾,十年寒窗一朝成空。
“光天化日之下縱仆傷人,咱們竟沒有地方申冤吶喊,可見大魏官員上府沆瀣一氣,這繁花錦簇的長安城,實則是藏污納垢之所,污穢不堪!明日我還要去尹府前擊鼓,曾兄的事若是沒個交代,我言盛絕不踏入尚書省半步。”
相對于周遭憤慨想要罷考的學子們,他淡然一笑,“正是因為寒門子弟無處申冤,才更需要各位上進,滌清官場,效力國家,不正是吾輩之責?且與衆位同好相處之下,某認為,才華斐然者甚多,我這次就算應試,大概也是無功而返。”
時辰不算早了,幾人謙虛幾聲也只能散了。一旁的布衣少年拎着藥碗和沾污的衣物要出去洗刷,曾恪看他一眼,問道,“近幾日好似沒見你負劍,從前不是劍不離身的?”
徐骁面色微變,頓在那兒沒說話,曾恪嘆氣道,“為給我治傷,讓你把劍也典賣了吧,唉,我實在愧為兄長…”
“沒有當掉。”徐骁想起那日險些遭到那小公主的暗算,幹巴巴撒謊,“只是借給朋友了,過幾日我會去要回來。”
“不用,我把劍給你送來了。”門外小娘子揚聲回話,語調清越快然,若山間清泉。
徐骁猛地擡頭,下意識就往腰側一摸,空空蕩蕩,他警惕地看向門口,移步往曾恪面前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