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陰陽绮夢
陰陽绮夢
三兩棵樹在夜風中蕭瑟,樹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爬上窗紙,那搖曳的影子時而張牙舞爪猶如魑魅,時而微微顫抖猶如鬼泣。
襄都皇宮一角,深夜的蘭苑一如既往的蕭索冷寂。
陰暗潮濕的狹窄屋子裏,淩英姝挺直脊背坐在凳上,閉眼不知在思索什麽。
她衣着和發髻甚為簡單,面色有一種多時不見天日的蒼白,眼角的細紋如同落光葉子的枝桠一般散開,只有眉宇之間仍能窺見她舊時風華。
一道人影緩緩走來,極高的身量将月光遮住,令狹窄逼仄的屋內更加漆黑無光。
淩英姝仍然閉着眼,聲音穩健道:“陛下為何去而複返?”
“英姝有些累了,恕英姝不能與您行禮。”
她不稱自己為臣妾,只道自己是英姝。
淩英姝未得到來人回應,只得睜開眼擡頭看去,在黑暗的夜裏,她的眸中隐約映入一張陌生的臉。
他面貌清冷,氣勢卓絕,不似皇宮中人。
那人目光清澈的看着她,山泉落竹般的聲線讓蘭苑終年的孤寂裏注入了一點冷淡墨彩。
“皇帝待你好嗎?”
淩英姝感到驚訝,但并未作出太多聲張。
她笑笑道:“好過。”
“但再好過,如今也不過是三兩殘羹冷炙,一間偏僻窄屋,一句好自為之。”
她曾經在趙明良面前陳盡瓊铧罪狀,被他一句大膽包天打進冷宮,從此連屋子都無法随意進出。
一開始确實是被巨大的落差攪的心神不寧,可時間長了,如今面對煎熬與欺淩,她也已經學會習慣和淡然處之。
那人輕輕颌首,轉身在她邊上坐下,淩英姝這才在游移的月光中看清,他原來已經生了白發。
“不知先生今夜來此,是有何意?”
那人用手指摩挲着布滿劃痕的桌面,雙眸直直與她對視,“你即将離開蘭苑。”
“是,從此能吃上一口熱飯了,值得慶幸。”
他淡淡點頭,“還有更值得慶幸的事。”
“哦?願聞其詳。”淩英姝看着他的眼眸,發現他有一種哪怕深更半夜突然出現,都讓人想要與他平靜對話的魔力。
“你将會替代趙明良成為新的九五至尊。”
“我和桓珏栩會來助你。”
“我們,只能成功,不可失敗。”
淩英姝終于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猛的站了起來。“你是誰?”
那人卻只是彎了彎唇角,保持着坐姿,氣定神閑擡頭看她。
“大荒之隅,不周山上,你的故人。”
*
白清漪深深嘆了口氣,就在姜绾以為她已經離開她的神識時,她的聲音再度響起:“玄鳳思仍在觊觎七殺劍魂。”
“你不幫着玄鳳思了?他對你可是世人皆知的情深似海,至死不渝。”
白清漪淡淡的笑了一下,那笑聲中是幾近唏噓的自嘲,“曾經我也以為是。”
玄鳳思看似有情,實則只為自己的野心,只是他慣會說罷了,鬧的世人皆知,自然是他情深似海。
姜绾有些愕然,玄鳳思對白清漪,并非她所看到的那樣嗎?
“原來,目之所見也可以是虛妄,本以為虛妄的,卻可能是真的。”
“這世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是亂人心目……”
白清漪聽到姜绾的感嘆,淡聲道:“不過是貪婪勝過了情誼罷了,有些人想要達到什麽目的之時,真情假意總是都可以演出來。”
姜绾突然感覺自己膝蓋莫名中了一槍,讷讷不敢說話。
畢竟她也不是沒演過……
白清漪見她沉默,又繼續重回了方才的話題,“至于你說的幫着玄鳳思,其實沒有什麽幫與不幫,如今我只剩一縷魂魄,于所有人而言都已是過往。”
姜绾仍保持着抱膝坐姿,仿佛白清漪就坐在她對面與她對話一般,認真道:“無論玄鳳思想要複活你究竟是什麽目的,我都會去坤陰之地找到起死回生之法來救你。”
“白清漪,你知道嗎,我不是那個害死你的姜绾。”
“我曾經想救活你,讓玄鳳思能長久的活着,然後你們好好在一起,我就能回到我來的那個世界了。”
“現在,我仍想這麽做,我可以不回去,但和我一起來的朋友們需要回去。”
白清漪笑聲淺淡柔和,令姜绾的神識如沐春風。
“我知道,我不但知道你不是過去那個姜绾,我還知道其實是玄鳳思害死了我。”
當初玄鳳思明明很清楚,姜绾身上有碎雲盾,不是嗎。
陸還凜過去總是将她抓回不周山,很難說不是因為他看到了什麽天垂象,其實是想救她一命。
然而天命難違,即使他已經盡力,白清漪還是會死,正如他說過,這世間多的是想要但是做不到的事。
既然她終究還是死了,陸還凜也便平靜接受事實,這确實是她的命數。
“玄鳳思為何要害死你?”
至少也該有一絲感情在吧……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魂印。”
“魂印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既然如此,他何不好好護着你,直接讓你活着,非要讓你死了,再用魂印複活你?”
白清漪淡笑:“起死回生雖是逆天而行,但若是魂印只能作起死回生之用,也無需我和師弟共同鎮守了。”
“什麽意思?”
姜绾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因為白清漪再次消失了。
此時姜绾的神識內外都是一片寂靜,唯有窗外風吹枝葉的簌簌之聲讓她格外清醒。
姜绾重新躺下,心中的激蕩逐漸平複,腦海裏有了一個猜想。
魂印,或許和七殺劍魂有關。
雖然得硬着頭皮,但她還是得找時間問問陸還凜關于魂印和七殺劍魂的事。
姜绾思索片刻,才剛躺下沒多久,突然又一個鯉魚打挺起了身子,拎出令蒼劍去了前庭,拉了個淺淺的結界,開始參悟剩下的太衍劍訣。
她的修為已經在逐漸折損,如果再不好好修煉,恐怕遲早要退回金丹期。
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房裏時,已經是接近黎明破曉了。
姜绾原本不打算睡了,只想躺着休息一會,但可能真是有些累了,她漸漸感到眼皮十分沉重,只是片刻時間,意識就轟隆陷入了一片混沌。
……
天空白光乍洩,整個世界都有一種不真實的影影憧憧之感。
“糯糯,若是你現在身上不疼了,我與你現在就在此結為夫妻吧。”
姜绾撥開無窮無盡的草叢和枝葉不斷奔跑,路過荊棘叢生的連片薔薇,又穿過冰冷搖曳的劍群,身上腿上滿是鮮血,終于見到了一束來自朝陽的光。
她無聲的張嘴:“不——”
一雙人影背對着她,迎着那光芒跪在兩把古樸黑劍之前,虔誠的拜了三拜,耳邊驚鴻齊飛,晨光中的青山如畫迤逦,可她眼前卻只有一片影影綽綽的模糊。
時間好像過去很久,又好像是作了短暫停留,在姜绾終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時,她忍不住驚叫:“不,不要成親,陸還凜,不要!”
清冷如松的男子沒有聽見她的吶喊,他一手将身旁與他拜劍的女子拉起,抱着她轉過身來,卻好似沒有看見他身後站着的姜绾一般徑直經過了她。
他不發一言,只是将那女子壓在破廟的牆壁上,褪盡她的鉛華,攜取她的一切,每一下動作都是如同想要她的命一般極其深重。
女子咬不住紅豔的唇,聲音破碎不堪,無法承受的問他:“夫君,你怎麽可以這麽狠?”
她開始哭泣。
“糯糯要死了……”
他從鼻間輕笑了一下,撻伐卻更加狠絕無度。
他讓她再也無法站住,又用臂彎将她高高舉起。
“糯糯怕疼,我不會讓糯糯死的。”
“可是……我現在就好疼。”姜绾感覺那疼痛逐漸轉移到自己身上,再睜眼時,在他懷裏的人成了她。
哦,她們本就是一個人。
他怎麽可以這樣對她?
她常常想要對他動手動腳,只是想要他不要總是推開她的接近而已,但不是要他對她這樣兇狠,鑿得她眼淚都無法止住。
什麽時候才能停下?
真的好疼。
“沒關系,我不怕疼就可以。”姜绾鼻尖聞見血腥味,卻見他面色蒼白的從胸口挖出一小塊血肉,他眸色黑沉的握着它,血液從他的指縫滴落在地,揚起一片灰塵。
那是他心髒的一部分。
那塊血肉化作一把長劍,向着遙遠的不周山飛去,徹底不見了蹤影。
他開始激烈的吻她,她的手撫在他滲血的心口,承受他狂風驟雨一般的動作和親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與他一起走到了末日,再也沒有明天,所以,他要将她刻入他的身體。
可是,他們經歷過末日嗎?
清冷的松針葉香氣與血腥氣交融,讓這片雜草叢生的破廟如同愛欲交織的戰場。
陸還凜一生身經百戰,其中也有與她愛的戰争嗎?
就在她如同溺水一般無法呼吸時,一擡頭,他卻突然消失了。
天地之間只剩下姜绾一個人,她站在昆琅山的破廟門口,茫然無措的看向那朝陽,又好像受到了什麽感應,就那樣緩緩轉身一望——
一座高大威嚴的無臉女神像正冰冷無情的注視着她,兩邊林立着各式各樣人身花卉面的雕像,他們齊聲開口問她。
“姜绾——”
“姜绾——”
“姜绾——”
“你,找到你的大愛了嗎?”
霎時間,神廟不再破敗,四周開出錦簇繁花,她睜大眼睛想要走進這座廟中,然而時間卻已經走到了結尾。
一副遮天蓋日的太極陰陽圖遮掩了蒼穹,那一剎那山海傾倒,日月難見,五行倒施,兩儀湮滅。
她似乎是死在了天地合一的那一刻,化作一捧混沌的煙灰與萬物相合,前後左右上下六合,沒有天地,沒有自己,也沒有衆生。
從此世界從有化無,只待虛無之中生出一個“一”來,也許終有一天,還會有天地再分之時。
一道冰冷的鐘磬之音自鴻蒙之中遙遙傳來,令整片混沌都掀起無形的波瀾。
有人聲音清冷如夢,伴着那磬音在虛無之中回蕩,他說——
“福生無量天尊。”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