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發瘋
發瘋
姜绾還是見到了季頌青。
衆仙士在議論紛紛中散去,待人群都散的差不多時,季頌青才踏着靜谧的月光不緊不慢出現在衆人眼前。
隔了三十年後的相見,沒有姜绾想象中的轟轟烈烈,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平淡無波,反而是詭異中透着難言的荒誕。
他仍是瑤林瓊樹般的模樣,只是眉宇與行事之間多了一分作為宗主的威嚴和沉穩。
連許栖元那樣的風流相貌,同他站在一起都顯得溫文知禮了些,更別提早已和從前判若兩人的簡哲。
“我不答應這樁婚事。”
姜绾腦袋瓜子至今還嗡嗡的,都顧不上感慨季頌青和阿哲身上的變化,只知道木着臉再次重複這句話。
哪怕季頌青來了,她也未給半點薄面,令好面子的唐崧難堪不已。
“好了,小七方才不是覺得不适?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爹與季宗主還有要事相商。”
唐崧沒想到一向在大事上相當聽話的小女兒,這次竟如此堅決絕不嫁予許栖元,看着對面有些沉默的天塗宗三人,唐崧深覺頭疼不已。
季頌青溫和的目光掠過姜绾滿頭金釵銀簪,對着唐崧誠懇抱拳道:“成婚畢竟是七小姐終身之事,若是七小姐心中無意,那不如此事便暫時擱置,日後再議。”
左不過唐門與天塗宗結盟之事已定,不由得這樁婚事影響。
唐崧卻并不這麽想。
許栖元是他夫人連楚鳳親姊妹的兒子,本就知根知底,加之天塗宗宗主大弟子的身份,這世上斷找不出第二個能與唐晚如此相配的良婿。
何況,先前話都已經在衆仙門面前放出了,哪有轉頭就收回的道理?
“是在下考慮疏忽了,栖元與小七本不曾相識,又何來有意?”唐崧沉吟片刻,又道:“我看不如給年輕人多一些相處的時間,再來看婚事該定在何時,如何?”
言下之意,婚約不變,這婚該成還是要成的。
只是許栖元很早就拜入了天塗宗,先前連唐崧都未曾見過他,更勿論從未去過天塗山的唐晚了,如今先培養一下感情也确實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季頌青還未開口,許栖元卻說話了。
“唐宗主,我與七小姐也并非全然不相識。”
許栖元目光深深的看着姜绾,一雙桃花眼從方才到現在都沒離開過她身上,令姜绾感到渾身不自在。
并非全然不相識?
難道唐晚其實先前見過他……
“十日後我仍會來提親,但屆時栖元定會尊重七小姐的想法,嫁與不嫁,皆在于她心中意願。”
許栖元面上帶着一絲無奈的笑意,卻全然沒有遮掩自己對七小姐的好感,哪怕姜绾都已經如此直白的拒絕,也仍然抓住最後一點機會不放棄。
簡哲見姜绾仍然蹙着眉頭,難得忍不住當着師尊的面揶揄許栖元:“七小姐,你就答應我師兄吧,否則我怕他今晚要徹夜難眠啊。”
“唉,好不容易得見佳人,誰曾想佳人連提親的苗頭都想給掐了。”
許栖元輕笑一下,拍一下他的肩膀道:“阿哲休要調侃。”
“或許七小姐已經不記得,二十五年前我在赤北流沙曾因流沙巨怪命懸一線,是當時路過的七小姐救了我。”
姜绾腦中恍惚,但還是模模糊糊想起來,二十五年前她确實因為尋找死而複生之術而去過赤北流沙。
好像也确實救了一個人。
可是許栖元和徐溪明明就是一張面孔,若是她救過他,她怎麽可能對這張臉毫無印象?
見她面上疑惑,許栖元又解釋道:“當時我是易容出行,七小姐不記得我也無可厚非。但七小姐在我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此等救命之恩,栖元從未敢忘過。”
季頌青手中撚着一串念珠,面孔在月光下盛了一絲了然的笑意:“難怪先前栖元主動向我與唐宗主提出婚約之事,原來是還有這樣一段淵源。”
傳聞中唐門七小姐性格驕縱,因為她是唐崧的小女兒,唐門所有人才無條件的寵溺她。可是在許栖元眼裏,她卻并不是一味無理取鬧的驕縱小姐。
哪怕她相貌平淡,今日還違和的戴了滿頭的釵子,他仍然覺得她的善良讓她美的發光。
唐崧點頭笑道:“小七,你看爹也确實沒說錯,如此命中緣分,又如何不是天定的姻緣?”
姜绾一時間啞口無言。
對于這位同她現代那位前前夫徐溪長得一模一樣的天塗宗宗主大弟子,她無法不懷疑他是否也是穿越而來。
現在告訴她,這個長着徐溪渣男臉的男人對她早已情根深種,非她不娶?
而這個人甚至還是陸還凜的師侄,阿哲的師兄。
這個詭異的世界莫非是在故意開她的玩笑?
這場生辰宴後的僵持,以唐崧滿口答應許栖元十日後再來提親之事告終。
姜绾仍是表達拒絕,直到唐崧面上有些生氣了才停下,卻始終都是悶悶不樂的模樣。
她嫁誰也不會嫁給一個長着徐溪臉的人,她對這張臉有嚴重不好的記憶,何況,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徐溪本人都難說。
十日後的提親,她自然還是不會答應的,若是唐崧要逼她成親,大不了她就逃婚去。
姜绾慢吞吞換上寝衣躺上/床時,桌上的蠟燭也恰好快燃盡了。她懷裏抱着一只暖烘烘的手爐,腦子裏亂七八糟又昏昏欲睡。
就在姜绾困的忍不住閉上眼睛時,她纖細的身子卻突然猛地在被窩裏一顫。
随後她便感到懷中火爐的溫暖正在離她遠去。
姜绾感到自己的靈魂猛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拔出了身體,而自己正在随着風越飄越遠。
她穿過巍巍山川與葳蕤草木,不知何時開始又一路被漫天冬雪包裹,就這樣一直飄蕩着,直到靈魂都在寒冷的山風中失去知覺。
“何為道?”
姜绾掙紮着睜開眼眸時,耳中正落入一道山間雪松般清冷的聲音,随即感到周身萦繞着一股從地下纏繞攀升而上的冷意。
她茫然的望着玄黑的天頂,用一根僵硬的手指摩擦過近在咫尺的冷沉黑木,覺得自己應該是正躺在一具棺材裏。
周圍幽暗寂靜,嶙峋黑石從牆壁上掙脫出來,就這樣冷冷攀附在穹頂上,如同一種蟄伏在壁的遠古生物一般将她死死盯着。
倘若這時掉下一根玄黑尖石,就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一陰一陽之謂道,既有拿起,便有放下。”
她用盡全力想要坐起來,可是身體就像是腐朽了幾十年一般僵硬,甚至動一下手指都能聽見輕微的“咔咔”聲。
“可我為何膽敢拿起,卻又無法放下?”
那道聲音陡然淬冰,在黑夜裏浸潤着一種擲地有聲的怒意,冷然質問自己。
“玄鳳思意欲一統天下是因,蒼生百姓生靈塗炭是果,如此不是道。”
“蒼生百姓生靈塗炭是因,玄鳳思命線将斷是果,如此是道。”
“玄鳳思入不周山尋我尋戰是因,白清漪對玄鳳思有情是果,如此不是道。”
“白清漪對玄鳳思有情是因,繼而她身死魂消是果,如此是道。”
那人笑了一下,克制着洶湧的不甘和恨意,聲音驟然縮緊:“那我呢?”
“不周山劍冢壁畫乃是天垂象,你們死前要我這一生都以天道為正,你們說謂之天之正者,不可逆之。”
姜绾終于費力的攀着身邊的棺木顫顫巍巍坐起來,忍不住輕輕喘了一口氣。
那道聲音在她坐起來時瞬間戛然而止,随後衣袖随他而動的簌簌聲不疾不徐的向她踱近。
“後天而奉天時,我做到了。”
那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終于在她身邊停下。
“然而先天而天弗違,天未成全。”
姜绾撫着自己硬如木石的脖子擡頭,看見一張神姿高徹的臉。
那張臉上是冷漠,憤怒,不解,和不可名狀的恨。
三十年未見,陸還凜仍是過去那清冷卓絕的模樣,哪怕他身上已經纏繞了太多過去不曾有過的情緒。
他的兩鬓多了幾縷白發,眼眸浸潤着深夜濃重的黑,眼角眉梢都是風霜帶雪,就那樣居高臨下垂目看她。
“我,得不了道。”
姜绾擡頭望他,眼中泛起難以克制的酸楚。
“陸還凜……”這具身體太久沒有發聲,他的名字讓她叫的朦胧又沙啞。
陸還凜冷冷蹲下身子湊近盯着她,目光中凝着濃重的壓迫和審視:“紅顏枯骨,死又複生。”
姜绾怔愣着與他對視,覺得眼前的陸還凜有些不正常。
他與從前那個陸還凜很像,但也僅僅只是很像。
他身上抽離了許多過往的沉靜,又多了很多她看不懂的壓抑和自毀。
她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臉,僵冷的手剛要貼近他時,卻被他十分冷靜的用手格開。
姜绾緩緩放下手,低頭收住自己難以克制的想念。
低頭那一刻,她卻猛然被他狠狠掐住下巴,被迫擡起頭來。
那樣狠戾的力道,好像用盡了一身的恨,讓她感覺自己随時可能會在他手下再次粉身碎骨,疼到眼淚都控制不住的流。
“不愛我。”他的聲音平靜中埋着洶湧暗流,“當初為什麽替我擋劍?”
他掐的實在太狠,讓姜绾感到痛意甚至從下巴傳到了四肢百骸,根本無從開口說話。
“三十年,我夜夜來往伽羅黑海與天塗山之間,風雪千山,将一個化作灰塵的人拼湊成你如今的模樣。”
這麽美,這麽陌生,是他記憶中已經被消去的女子。
“你是誰?”
陸還凜清俊的臉靠她很近很近,近到她以為他又會像從前那樣吻她的唇。
可是他沒有。
“你為何讓我放不下?”
陸還凜用力放開姜绾的下巴,令她一瞬間因為那道力量而偏過頭去。
他重又站起來,黑沉的雙眸又恨又倦,垂目吐出冰冷的字句:“我忘了。”
“但我自知無法放下。”
“我既循不了因果,亦滅不了人欲。”
“我已脫離天道持經之軌。”
千古陵墓幽幽濕冷,墓內無風,附近的劍林卻響起兵器撞接的铮铮之聲,陸還凜無上的劍意正彌漫壓迫着這裏。
姜绾想,方才睡前她還在妄想是否能在夢裏見到陸還凜,現在她真的見到了。
可他卻那麽年輕就已經兩鬓綴白,青松落色,同從前那個踽踽獨行卻始終堅定如初的修道者大相徑庭。
陸還凜黑冷的眼眸緊盯着她,緩緩踱步繞了黑木棺一周,墨色的寬袖輕輕拂過她的臉頰。
重新回到姜绾眼前時,他再度彎腰掐住她的下巴,令她的臉半分也無法動彈。
“我想捏碎你。”
重組你,捏碎你。
然後呢?
她含淚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握住他用力到青筋畢顯的手。
陸還凜淺淡的笑了一下,箍着她的下巴帶着她站了起來,她幾乎快要整個人都懸挂在他手中,因此不得不踮起腳尖。
“若要斬虛須忘我。”不周山劍冢大陵深處響起他如同冷兵器一般無機質的聲線。
“我心不死,道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