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鎖她
鎖她
直到姜绾整個瘦削的下巴都已經疼到麻木,陸還凜的夾霜帶雪的手才堪堪放過了她。
姜绾擦去鹹濕的淚水,上古劍冢深重的冷寂密密麻麻紮進她心裏,而陸還凜的話卻令她面上盡是茫然之色。
她什麽時候替陸還凜擋過劍?
她想要解釋。
“當年為你擋去夜伽羅那一擊,是為你我及時止損。”
姜绾只當他是因為系統而記憶錯亂,再回想起當初那一瞬間,她心中确實只有“止損”二字,可是如今看來,是她把一切都想的太容易了。
懸空的劍林仍在碰撞作響,姜绾被陸還凜身上的淩冽劍意與深山冬夜的寒冷壓迫着,感到身上實在有些受不住,便環着手抱住了自己只有一層薄紗的身子。
她沒想到這具身體還能回來。
這三十年,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執念?
“你又何必執着于重塑我的身軀……”
“我這樣害你,看我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豈不是更痛快。”
陸還凜墨黑的眼眸古井無波,平靜的擡手将她的發絲松松挽起,一支銅花簪在深靜的夜裏悄無聲息落入她的發間。
它曾經同它化作煙灰的主人一同落入蒼茫黑海深處。
是她想要的,哪怕看到有與它有八九分相似的都要買下的那一支。
“我要你死而複生,不過是想看看,你究竟是為何讓我放不下。”
他低頭用冷冷譏諷的目光将她審視,随後從鼻間輕笑:“不過如此。”
“再美的容顏,死後也是零落成泥,每一寸肌膚都碾作滄海一粟。”
姜绾輕抖着身子,整個人在暗沉的光線下蒼白的如同一道影子,一縷發絲貼在臉頰,就那樣紅着眼眶怔怔擡頭看着他。
先前轉頭時,她曾看到周圍另有十一具棺木。
不周山劍冢經年肅穆,如今她卻這樣衣不蔽體的站在這裏。
可這裏的一切都告訴她,她甚至可以不穿衣服站在這裏,因為根本無人在意。
即使這裏有一百雙即将得道之人的眼睛在看着她又如何呢?
她和這世上任何角落裏的一草一木都并無分別。
她的生生死死,在他和他們眼裏,也不過是陽化了陰,陰又入了陽。
唯有愛能讓她不作草木,而作稀世珍寶。
她很渴望愛。
“嗜欲深者天機淺。”
陸還凜原本無波無瀾的面上帶了一絲自嘲的笑。
“是我太狂妄。”
狂妄到以為再深的愛欲他都能掌控在手,就像他曾經以為只要師兄長們還在,這世上便是天道人道地道俱在,可惜原來眼之所見也可以是幻象,信仰可以死,愛欲也可以死。
姜绾深吸一口氣,在寒夜之中又輕又細的吐出一陣白霧。
她仰着頭褪下身上那縷薄紗,顫抖着帶着他的手描繪自己的一切,蒼白着臉回看他的眼眸,聲音就像一只破了嗓的莺:“欲望無錯,因欲生惡才是錯。”
陸還凜當年對她生欲,可是究竟而言他并未做錯什麽,為何事情會變成如今這樣?
姜绾只覺得腦中厘都厘不清,只靠着心中那點心愛,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還是好喜歡他,哪怕已經過了三十年,哪怕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樣子。
應該是她錯了。
可就算是問現在的姜绾,臨了當年那時,也還是沒有其他選擇。
陸還凜淡淡抽出被她握在腰間的手,撿起被她扔在棺木上的紗衣披在她的肩頭,臉上攜着達不到眼底的笑:“連我即将得道的師長都躲不過因欲生惡,你又有什麽資格談欲望無錯。”
她這副身子哪怕裹了千層霓裳,他都再熟悉不過,無需任何描繪。
因為她的每一寸血肉都是他親手捏成。
姜绾咽下他的譏諷,又想去握他的手,可就在碰到他的一瞬間,卻被他狠狠抓住了手,就這樣舉在空中動彈不得。
“離我遠些,否則我要你再作塵泥。”
一滴淚洇入腳下冷沉棺木,她不死心的擡頭問他:“為什麽忘了我,卻還記得我替你擋攻之事?”
陸還凜将她的手臂抓的更緊,只是又沉又冷的看着她,卻只字未言。
他舉起的手臂令他的寬袖滑落在臂彎,在森冷的空氣中暴露出滿臂錯落猙獰的劍傷,每一道疤痕都告訴她,這裏曾經有一道傷口深可見骨,無法治愈。
姜绾看到那些新傷伴着舊傷的痕跡,想起過去他曾答應她不會再受傷,可是後來他的傷幾乎都是她親手給的。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擡頭看他。
“拜你的斬神所賜。”
“不過為了記住你,我也确實幫了斬神不少忙。”
他曾經用與大妖交戰受傷作為借口,以求她一句親昵的擔憂和不怎麽重要的療愈。
又用劍心化血,用不周山地脈裏的九地神石鑿刻出了鎖魂扣。
姜绾死後,關于她的記憶不可控制的在陸還凜腦中不斷消散,為了不忘記她,他甚至用劍心化劍不斷穿刺自己的神識以保持清醒,到最後神識已經刺無可刺,他幹脆用斬微劍在自己手臂上刻下無數道傷口。
那些濕淋淋從伽羅黑海回到天塗山的夜,他就是這麽過來的。
傳聞中朝夕求道的劍道宗師,無數正邪劍修心中的信仰,卻在無人處如同一只布滿傷口的蒼白厲鬼,幽魂一樣行走在天塗宗的凜凜雪夜。
“斬神,斬神不是……”她看着那些傷口,覺得胸口沉悶鈍痛到腿都快要站不穩。
她該怎麽和他解釋斬神的事?
她不是有意要這樣傷他,可是思月也沒有做錯,她只是想要替她擋災化吉啊。
她甚至在複活後都沒有與思月說過這件事,只說自己因故換了一個身子,以免她會陷入自責。
陸還凜松開她的手,冷淡的笑一下:“斬神如何不重要。”
“你現在就待在這裏,與我的師兄長們一道。”
“不周山劍冢夏炙冬寒,很适合參悟人道,這裏的劍器也都很歡迎你。”
一旁的劍林突然碰撞聲大作,那叮鈴哐啷的聲音竟然讓姜绾聽出了一絲難言的暴躁。
陸還凜面無表情道:“我說歡迎就是歡迎。”
劍林立刻止了聲息。
他用目光将她從頭到腳掠過一遍,随後轉頭看向這十二具棺木後的巨大牆壁。
一副巨型太極陰陽圖正冷冷的将姜绾盯着,讓她覺得自己就像顯了形的邪惡狐貍精,時時刻刻都可能被一卦打的魂飛魄散,再無重來之日。
陸還凜回過頭來,後退一步看着她孤零零站在棺材裏,像是很滿意這具棺木,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它完美的像是天生為她而作。
陸還凜走的幹脆利落,走前看棺材的時間都比看她的時間多。
姜绾活過來了,可他眼中卻再也無她。
斬微和斬虛重劍沉默的漂浮跟随在他身後,墨色的衣袍被他大步走路的風帶起飄開,那一刻他好像仍然是那個永遠沒有一絲多餘動作和言語的青年劍修。
陸還凜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姜绾的眼中,只剩下她一個人伴着劍冢的肅冷緩緩坐入那具完美的玄木棺材裏。
姜绾不知道自己在劍冢被關了多久。
剛醒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幻境裏。
但現在看來,這裏應該确實是大荒之隅的那個不周山劍冢。
她的靈魂離開不知道有幾個日夜了,爹娘和程绫他們會不會已經很傷心着急?
那長得同徐溪一樣的許栖元先前還說十日後要來提親,卻不知他所說的心儀女子,此刻已經被他的師叔鎖在劍冢深處難見天光。
她得回到唐晚的身子裏去。
魔宮毒女姜绾早已死在三十年前,如今這具身體即使還在,又有什麽意義?
她現在這副面貌,只會不斷提醒陸還凜,曾經初初下山的他是多麽的可笑,而這三十年的他是多麽的可悲。
在這個幽深的萬古陵墓中,連系統都被迫下了線,根本無從召喚。
這樣的深山,估計信號也确實好不到哪去……
陸還凜又來過兩次,每次來都是居高臨下的垂目盯她,推開她的時候眼神裏盡是厭惡和嘲弄。
他常常來了片刻便會離開,來去匆匆之間夾裹了絲絲風雪,讓劍冢的地面上都多了些許雪融化水的痕跡,也讓她逐漸習慣了寒冷。
姜绾猜想他離開是回天塗宗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麽要執意把她關在不周山上,而不是其他地方。
她想問問系統關于陸還凜的事,因為在原劇本劇情裏他一直都是戰力極強的正道人物,至少在結局也沒看出半點黑化的可能性。
可是他現在實在瘋的厲害,真的不對勁。
如果陸還凜真的黑化,他的殺傷性怕是比起玄鳳思都要恐怖了不止一點半點。
這可真的不興黑化……
姜绾站在墓內劍林邊上,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們說,要是我重新追他,他可能會愛上我嗎?”
如今她是唐家七小姐了,他們的隔閡是不是就可以沒有那麽大了?
當然,前提是永遠沒人發現唐家七小姐其實就是當年的魔宮毒女姜绾。
劍林突然開始不滿的撞動起來。
姜绾覺得……這片死物居然好像又在鄙視她。
跟陸還凜一樣完全不友好。
她撇撇嘴,伸手拉住邊上的一把劍,仍然喋喋不休:“他應該已經恨死我了吧。”
“是我讓他變成現在這樣。”
姜绾身上披着她先前強行要陸還凜留下的外袍,他雖然不耐,但還是把衣服扔下了。
她一手攥着這件衣服,另一手用手指卷繞自己的落下的一縷頭發,煩躁道:“可是我真的好喜歡他,過了三十年,好像越來越喜歡了。”
“原來真正的喜歡是根本放不下的。”
姜绾繞到那十具檀香木制成的棺木前,緩緩走了一圈,自言自語的問:“天塗宗的師兄長們也不想我和他在一起嗎?”
姜绾一直記得陸還凜說過,不周山劍冢裏葬着他戰死的十位師兄長,可是這墓裏卻有十二具棺材。
其中十具是檀香木制成,另有兩具是由千年玄木制成。
先前她醒來時躺的棺木,便是千年玄木制成的。
姜绾好奇另一具千年玄木棺裏躺着誰,但是死者為大,她也不敢擅自在這裏打開棺材。
畢竟她也是做了好多天心理建設,才敢像現在這樣在這座陵墓裏行動自如。
姜绾一路走到巨型八卦陰陽圖前,趴在牆壁上念着:“若是我還能和他在一起,我一定會好好待他,也會好好待你們的兄弟姐妹斬微和斬虛的。”
“我真的會對他負責。”
像是覺得她實在太過聒噪,劍林深處突然蹿出一把劍,忍無可忍的一頭紮在姜绾身後,那猛的“噌——”一聲響,吓的她馬上從牆上起來急急忙忙轉過身子。
見是一把通體瑩藍的漂亮寶劍,姜绾身子靠着八卦圖牆壁慢慢蹲下,試探着伸出手在寶劍邊晃了幾晃。
“那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