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穆、旬、清。
恰好湖面上一陣風吹過來,拂得那聲音愈加溫柔缱绻。蘇晚笑得彎了眼,靠回透着涼氣的胸膛,垂首的瞬間嘴角幸福的笑意化作陰冷。
被她兩手摟住的身子顯然顫了顫,凜冽的寒氣迸發出來,又在下個瞬間收斂,由內而外溢出若有似無的哀傷,被寒風一吹而散。
随即是沉默,仿佛天空的顏色被瞬間抹白,空洞的沉默。
兩人交替的呼吸近在咫尺,緊貼的身子仿若沒有間隙。多年前,也曾有同樣的兩個影子,夕陽下攜手相笑。那時正值初夏時節,草嫩花香,夕陽的顏色是橙裏帶着紅,光線是溫暖裏帶着寧和,灑在兩人之間愈加暖和。如今隆冬将散,斷樹殘雪,慘白的夕陽再不帶一絲溫度,兩人亦是貌合神離,不複當初。
“夠了麽?”雲宸終于開口,聲如破冰。
蘇晚讪讪地放下手,沿欄坐下,挑了挑眉,“原來認錯人了。”
雲宸垂眼看着蘇晚,眸子裏幽深如潭,習慣性帶在面上的笑容早就散了去,甚至眉頭還有微微蹙起,緊抿着唇,半晌才道:“這個……什麽意思?”
他伸出手,手裏拿的是一方帕子,零落的針腳,繡出一個“夕”字。
蘇晚回過頭面向他所在的方向,眼裏霧蒙蒙地一片。雲宸眼裏閃過一絲暗芒,拿着帕子的手緊了緊,縮了回去,沉聲道:“孩子……還活着對麽?”
蘇晚斜倚在欄杆上,好似看着湖面,微微笑着,不答。
雲宸突然笑起來,如沐春風般,揚着音調喚了一句,“晚姬……”
蘇晚渾身一顫,笑容僵在臉上,面色驀地煞白,幾乎本能般地站起來等着“公子”的吩咐。
六年。她的人生裏,有那麽一段不可磨滅的記憶,在女子最為美妙的年華,她手染鮮血,身背人命,無論冬夏寒暑,白日暗夜,只要他一句“晚姬”一聲令下,她跪在他面前無聲領命,毫無怨言。
只因無數次的夢裏,她拿着匕首刺向他的胸口,他倒下,眼裏淌出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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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愧疚,她贖罪,她償還。終于那夢開始變了,時而青麥片片,時而黃葉紛飛,時而桃花朵朵,一層不變的是夢裏的人開始對着自己笑,像是陰霾數月的天突然露出太陽的臉,雖然只有小小一角,卻足夠溫暖。
從那以後,她遠遠看着他一人孑立的身影,冷然裏透出的寂寥竟會心酸,聽到他冷漠疏離的命令竟會心疼,沒有緣由的。
所謂的償債變了味,她漸漸開始追逐夢裏的笑顏,到了最後,猛然發現連自己一顆心都丢在他身上。愛的是夢裏的他,還是站在面前的他,無所謂,只要是“他”便夠了。她從來不是扭捏的女子,明白自己的心意後坦然她站在他面前,像無數次領命時一般,只是說出口的不再是血腥的殺戮,是愛戀。
她記得那時他笑了,的确是笑了,不是往日面具般的笑,是達眼底的笑,盡管只有那麽一瞬,她仍是看見了,像是星子的流光灑在眼底,異樣的好看。可是接着他趕她走,趕她出隐飒閣,說他要的是無情無愛的殺手。
她認定的人認定的事,從不輕易放手。她不走,他問她為何,她說,愛一個人便想盡辦法留在他身邊。
當年她是宛輕塵,為了那份愧疚那份愛戀,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只要他說的,不論是非對錯,不管是否心甘情願,只要他喚她一聲,她都會去做。
可現在……
蘇晚面上的笑容舒緩開來,血色漸漸恢複,随意道:“沒錯,我上次騙你的。孩子的确在,可惜被你抓了去,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是麽?”雲宸淺淺地笑,盯着蘇晚。
蘇晚察覺到他的目光,也不躲閃,笑道:“信不信由你。我生下她不過以為欠着你一條人命,可你既然一手設計我楚家滿門之死,我何來欠你一說?細算起來,那一條命,哪裏抵得上楚家那麽多條人命?”
雲宸聞言,身上驀地迸出殺氣,猛地抓起蘇晚的手臂,清亮的眼裏泛起血色,怒道:“楚家人,沒一個好東西!死足都不夠給我娘賠命!”
“那你還找那孩子作甚?你別忘了,我可是楚家人!她還流着一半的楚家人的血呢!”蘇晚固執地睜着眼,不肯示弱,眸子裏同樣泛起血絲,“你要報仇對麽?要毀了所有曾經置你顧家于死地的人對麽?連親生妹妹的不忠都容不下對麽?那你殺吧!殺了那些孩子,連着雲夕一起!什麽都沒了,什麽都毀了不是更好?”
蘇晚笑起來,布滿血絲的眼顯得那笑容分外猙獰。
雲宸看着她,面上的戾氣漸漸散開,眼裏的血色也退了去,輕笑一聲,“你不就是想讓我放了那些孩子麽?好,我放!你要記得,今日你不過救下百名孩子罷了,要麽,你從我手下救穆旬清救風幽救這天下看看?”
蘇晚的臉沉下來,咬牙罵道:“瘋子!”
雲宸的笑愈加明媚,欺近蘇晚的臉,喃喃道:“你也不是今日才了解我,我等着看你有何能耐。”
語罷,推開蘇晚,踏着輕功離開。
***
夜幕降臨時,蘇晚未等來穆旬清,倒是等來多年未見的風幽。
“聽說宛姑娘已為人母,不知那孩子身在何方,何不帶來給本宮瞧瞧,還能給淩兒做做伴。”風幽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帶着傲氣,尖銳有力。
蘇晚坐在桌前正欲撫琴,聞言微微一笑,“我兒身份卑賤,哪能與太子作陪。”
風幽嘴裏的“淩兒”,便是穆旬清與她的孩子。當年她在澗溪谷便聽季一提過,穆旬清娶風幽公主,理所當然地繼承皇位,一年後産下皇子,地位更加穩固。那孩子應該比雲夕小了數月。
“宛姑娘當年美貌動人,那孩子想必也是長得靈巧,本宮好奇着呢。”風幽不松口,繼續打聽着孩子。
蘇晚心下明白,穆旬清可以念在舊情未動雲夕,不代表風幽也會如此。若讓她知曉雲夕所在,必定想盡辦法找到她以來威脅自己。
她輕輕一笑,一指拂過琴弦,淡淡地道:“我雙眼已盲,自是見不到她長了什麽模樣。說不定皇上見過,皇後娘娘若不嫌麻煩,可去問問他。”
意料中的,風幽聽了這話沉默下來,散出淡淡的怒氣。
蘇晚低眉輕笑。穆旬清明知雲夕的存在,未在她離開斷賈城前抓到手,風幽必定是惱怒的。一來說明穆旬清手段不夠狠辣,用雲夕來威脅她當然是最好的法子,可他居然放過了。二來說明穆旬清多多少少還待她有情,否則怎會留給她選擇的餘地。
還是宛輕塵時風幽公主便視她為眼中釘,處處為難,那時她不屑與她多争,未想更是激怒了她。失憶後變作蘇晚,她一面不願破壞與穆旬清的關系,一面不肯輕易放過自己,見縫插針置她于死地。風幽對穆旬清的愛,抑或說對她的嫉妒,早已到了魔障的地步。
多年前雲宸放她出宮,随即穆老将軍死于非命。風幽不可能猜不到雲宸與隐飒閣有染,可她一意将所有罪責推在自己身上,穆旬清也是今早才知道顧宸雲就是雲宸,足以見得,這麽些年風幽都未曾向穆旬清說出當年她所知曉的實情。
即便是結為夫妻,生兒育女,他們之間也是隔閡重重。
蘇晚輕撥的琴音裏不自覺地帶了些許嘲諷。風幽自是聽得明白其中的意思,卻也不見更加惱怒,反倒靜了下來,沉默半晌才幽幽地道:“以前,是我太過倨傲固執了。”
蘇晚聞言,微微揚眉。這算什麽?硬的不行來軟的?即便是有求于她,這個生來被捧在掌心,習慣被人仰視的公主也無需對她低頭。
“這片江山是父皇母後苦心經營得來的,如今我也不想眼睜睜看着它毀在我的手上。想必宛姑娘也不想看生靈塗炭,只要你對皇上真心相助,我定不會再如往日那般有意為難。噬心散的毒是我強迫皇上下的,甚至用解藥來逼他與我成婚,把你沉入護城河,因為我騙他宮中有兩名隐飒閣的細作助你出逃,你若有責怪,怪我就是。”風幽垂眸低聲道。
蘇晚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聽得出這話語裏的失落,面上笑容愈濃,擡眸道:“我不是什麽心懷天下之人,是否生靈塗炭,與我無關。是否責怪穆旬清是否助他……呵,那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至于你,皇後娘娘,你對我做過的那些事,是否還欠我一句話?”
“你莫要得寸進尺!”風幽大怒,自小以來,何嘗有她與人賠禮道歉的時候?
“娘娘不願,那便罷了。”蘇晚也未指望她會當真低頭。她這番話無非是想削弱她對穆旬清的怨,可她從未怨過,何來削弱一說?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至少表面上,是她背叛穆旬清在先。不管是否被風幽逼迫,那些事他做了,他們便兩清了。
風幽又靜下來,默默地聽着蘇晚的曲子。
房內燈燭閃爍,流音反轉。沉默半晌後,風幽突然開聲道:“他們說……說他殺了父皇,是真的麽?”
那聲音格外小心翼翼,帶着濃郁的不安。蘇晚嘆口氣,放柔了聲音道:“你想知道,直接問穆旬清就是。”
她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地感覺到風幽的可憐。身為至尊至貴的公主,為了心底那份愛不顧一切,千方百計得到手了,卻是身合心不合。枕邊人便是殺父之人,她不知也便罷了,偏偏懷疑了,連問都不敢問。
風幽又靜下來,嗤笑一聲,“我這是在做什麽?”
說着起身欲要出門,臨到門口又轉身,對着蘇晚道:“你最好莫要妄想搶走皇上!六年前不可能,如今,更是不可能!”
風幽開門,腳步聲滞了滞,随即走遠。
蘇晚側耳,知曉又有人進來了,十指扶住琴弦,不知來人意欲為何。
那人關上房門,呼嘯不止的風聲小了些。他踱步在蘇晚身邊,卻是長久的沉默。蘇晚辨了辨來人氣息,很陌生。可風幽既然看他在門外而未出聲,應該不是外人。
“你是……色色?”蘇晚腦袋裏只能想到這個人了,從她入将軍府以來,還未見過穆色。
“嗯。”穆色應了一聲,聲音低沉,不再是多年前的清澈透亮。
“色色長大了。”蘇晚輕緩笑着,一手撫上他的腦袋。
一別多年,他也該十五歲了。
“大哥對我說……爹爹不是你殺的。”穆色有些踟蹰,頓了頓,道:“對不起。”
蘇晚仍是輕緩笑着,她不在意的,當年所有人都怨她害得十萬穆家軍戰敗,只有他一人信她,這便夠了。
“色色,你一直在将軍府?”蘇晚撇開話題,笑着問道。
穆色沉聲道:“我随着穆家軍,現在是副将。”
蘇晚心中一沉,笑容僵在嘴邊,“這麽小便開始打仗麽?”
“不小了,男子當建功立業,報效……”
“色色,”蘇晚打斷他的話,柔聲道,“色色,你聽宛姐姐的話,明日去穆旬清辭行,自行去塞北可好?”
穆色一滞,片刻便知曉蘇晚的用意,微怒道:“穆色并非貪生怕死之輩。國之将亡,怎可忍辱偷生?宛姐姐,我不再是孩子,該有自己的擔待。”
蘇晚心中更沉,不再言語,片刻才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明日你我再好好敘舊。”
穆色略有猶豫,想要說點什麽,再看了看天色,便也作罷,囑蘇晚好生吃藥休息便走了。蘇晚躺在床上一夜難免。
***
雲宸果然如他承諾,放了所有孩子,可随即南方西方叛軍同時發難,直取風都。穆旬清依着蘇晚所說,剿了幾處隐飒閣穴點才打亂他們的陣勢。再三番幾次禦駕親征,憑着多年戰場經驗大敗韓家幾場,方才緩住形勢。
七日時間,叛軍由西南兩方彙合,與穆旬清帶領的穆家軍在斜跨風國的寧江分江而峙。
“議和!”蘇晚阖上手裏的地圖,不容置疑道。
穆旬清一身銀白色盔甲,面容消瘦許多,幽黑的眼盯着蘇晚,微怒道:“議和?宛宛,這提議太過可笑。又不是兩國交戰,哪來議和一說?叛軍便該全滅!難不成要我與他們分江而治,将風國一分為二?”
“內容你自己與他們協商,我的提議便是議和。”蘇晚沉聲道。
“為何?”穆旬清緊盯着蘇晚。
“現在隐飒閣還未動用手下殺手,單單靠之前鋪好的路就已經殺到寧江。倘若踏江而過,你勝算還有幾成?”
“我施計誘他們過江,大軍潛伏左右,待他們過到一半,中途殺出,毀船破軍,江這面我們人多勢衆,他們退無可退,我方必勝無疑,江那面只可觀望不可救援。此戰若勝,砍去他們一半兵力,我又豈會怕他們?”
“且不論你能否順利引得他們上當,也不論你是勝是敗,此戰一過,必定元氣大損。”蘇晚蹙眉,毫不退讓。
穆旬清眼裏泛起漣漪,低笑一聲,“此次叛軍勢力龐大,不管今日分江而峙還是明日他們踏江而過,元氣大損無法避免。宛宛,莫非你一早便打好了主意,勸和?”
蘇晚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道:“是。”
穆旬清怒得面色發白,拍桌而起,“不做努力便承認失敗,低頭議和?宛宛,你确定不是說笑?”
“這是減少傷亡的最好辦法。”
“婦人之仁!風國一分為二,日後争戰更多,何來安寧?”
蘇晚倏地站起身,怒道:“你若不信便罷了。勸皇上一句,萬忙之中挑點時間來看看雲國動向,莫要忙着內憂,忘了外患。”
穆旬清面色一白,“雲國?”
“這一戰,不管你勝還是韓家勝,戰後雲國趁勢攻來,莫說一分為二,這世上,可還會有風國?”
穆旬清聞言,沉吟片刻,搖頭道:“不可能,雲國近日安寧,未見行兵動向。且上次已訂盟約,十年之內不互侵。就算他要趁勢攻來,我風國地勢奇而險,易守難攻,單單幾處大關想要拿下都不容易,長期作戰,我方戰場,敵方糧草供應困難……”
“你說的都有道理。”蘇晚打算穆旬清的話,“單單只是雲國對風國,的确不易。可是,若有隐飒閣相助呢?”
軍帳內燈燭閃爍,兩人面上暗影浮動,皆是嚴肅不肯退讓。
穆旬清突然一笑,道:“宛宛多慮了,隐飒閣即便想争天下,與我争與韓家争,斷不會與雲國合作,那是與虎謀皮!雲國入了風國,豈會給他生存餘地?”
蘇晚眨了眨眼,眸子裏的迷霧仍是未散去,緩緩坐下,帶着一聲嘆息道:“穆旬清,他要的,從來不只是争天下。”
人人都以為隐飒閣野心勃勃,妄圖問鼎天下。她卻知曉,倘若雲宸想要皇權要皇位,他的瞳術,世上有幾人可抵?多年前他殺皇帝殺風幽殺穆旬清,輕而易舉,現在要殺他們,同樣不費吹灰之力。
當年屠殺他顧家的,除了皇上派去的穆家人,還有無數垂涎虛還丹的風國人。
他要的,是看他們苦苦掙紮,争天下,然後,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