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自作多情。
四個字,字字打在蘇晚心頭,讓她自以為已然麻木的心再次抽慉起來。她猛地抽開被雲宸扣住的手腕,轉身便要走。
“話還未說完,你又想逃?”
雲宸低笑,雙眼微微眯起,看着蘇晚的背影像是蒙上一層淺淡的光暈,深不見底,看不透情緒。
蘇晚一聲嗤笑,逃,她能逃去哪裏?下樓的臺階她不知道在哪個方向,沒了內力,跳下這城樓不是摔死也是摔殘,若她能逃,何須在此受他欺辱?
“你還想說什麽?”
蘇晚終于開聲,今夜的第一句話,沙啞而諷刺,毫不示弱。
雲宸似被這句話堵住,沉默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開口,“你不覺得,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會更有意思麽?”
雲宸睨着蘇晚的背影,好似篤定她能觸到自己揶揄的笑。
蘇晚轉過身子,看向雲宸的方向,雙眼裏暗淡無光,只映出飄灑的瑩白雪花,還有偶爾飄過眼前的碎發。因着雙目失明導致的雙眼無神,看在雲宸眼裏,卻是極力隐去眸子裏的情緒而致的眼神空洞。
“當年是你放出顧家的密令,再誘導旁人,說關在楚家的,是顧小姐?”蘇晚聲音輕緩,在空曠靜谧的夜裏有些破碎,随着風兒打了個卷便消失不見。
“是。”雲宸未料到她已經知曉,揚了揚眉,低笑回答,“你們以為關起我,我便沒了法子,終究是小瞧了我顧家人。”
“你帶我出逃,只是為了混淆視聽,不想讓人認出你來。”蘇晚的聲音冷了幾分,不再是問句。在穆旬清與她說起事情來龍去脈時,她便猜想到了。
“不全是。”雲宸始終笑着,陰寒的天氣絲毫不阻他笑容裏的溫煦,“若非施恩于你,你怎會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
剛好刮起一陣寒風,散了蘇晚額頭不知何時沁出的冷汗,使得整個身子愈加冰冷,麻木到沒了任何感覺。她握緊了拳頭,五指用力掐入手心,拉回幾欲被風吹散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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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難你一番苦心了,可惜事後我全忘了。”蘇晚面無表情,平靜地回答。
“忘了?”雲宸又一笑,開始擡步,慢慢向蘇晚靠近,聲音輕柔似情人間的蜜語,“所以,我需要再做點什麽,讓你對我,死心塌地。”
所以那麽些年的所謂保護,全都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謊言。蘇晚垂下眼睫,嘴角撇出一抹輕笑。
“你不覺得,你被隐飒閣救回去,太過巧合?”雲宸已然到了蘇晚身邊,再次撫上她的面,五指滑到下颚,微微擡起,“女人啊,自以為是的善良,再遇到所謂情愛,便蠢得一文不值!”
蘇晚倔強地睜大了眼,倔強地逼回許久不曾流出的眼淚,任由厲風刮面,眼皮都不眨,直面雲宸,不避不閃,“你逼我?”
“不,”雲宸拂去蘇晚眉尖的細碎雪粒子,動作輕柔,聲調微揚,“我是在驗收這麽些年來的成果而已。你現在,是不是又怨又怒又悔又恨?恨不得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從未存在?”
蘇晚仰起的臉上驀地一片冰冷,不知是冰雪飄在臉上還是面頰沾染了其他的什麽東西,只覺得雙眼漲疼,逼她閉眼服輸一般。
“那現在,你可滿意?”蘇晚止住聲音裏的顫抖,冷聲發問。
雲宸眉頭微微蹙起來,看入蘇晚蓄了滿眶淚水的眼。除了清淚閃起的波光,混沌一片,連倒映着的自己的臉都好似失了生氣。他開始覺得哪裏不對,放下擡起蘇晚下巴的手,小心翼翼地舉到她眼前,左右晃了晃。
那手映在蘇晚眼裏,同樣晃了晃,卻未掀起任何波瀾。蘇晚連眼皮都未眨一下,更不提将目光落在他臉上了。
這雙眼,有目無光。
雲宸像是想起什麽,面上的笑一分分褪去,那只手移到蘇晚的脖頸間,低聲問道:“孩子……你有孩子對不對?孩子呢?”
“孩子?”蘇晚輕笑,雙眉微揚,突然斂住笑,面冷如霜,“死了。”
厲風驀地愈加凜冽,刀子般劃破夜空,随着猝然迸發的殺氣卷動蘇晚的衣發。雲宸的雙唇緊抿,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眸光尖銳,盯着她的眼,扣住蘇晚脖頸的五指漸漸收攏。
“孩子呢?”
“死了。”
“孩子呢?”
“死了!”
雲宸的手越來越緊,蘇晚咬牙不肯松口,蒼白的面上因為窒息泛起嫣紅,執意睜大的眼終于受不住太烈的寒風,微微眯起,随即漸漸阖上。雲宸的手像突然被燙到似地松開來,蘇晚渾身一軟,跌在雪上。
“咳咳……”蘇晚趴在地上一面咳着一面冷笑,笑得凄厲,“孩子……我為什麽要留你的孩子?你見我在将軍府中毒而無動于衷,那渾身的毒,你還妄想孩子能活?”
呼嘯的北風吹得蘇晚的話支離破碎,卻仍似帶着重力砸在雲宸身上一般。他身子顫了顫,殺氣漸漸收斂,再不看蘇晚,幾個翻身消失在夜色中。
相比斷賈城的大雪連連,風都雖說冷,卻也不似那般寒徹骨,特別是待在屋內,點了暖爐只穿一件單衣便可應付。
蘇晚特地囑人在屋子裏點了十數盞油燈,使得房內比白日還要光亮。這樣她可以瞧見一點影子,若是有人進來,還可以透過眼前的光影大概猜測到他的動作,比在一片暗黑中讓人安然許多。
以前她是不做這種無謂之舉的,可現在她在風都,在曾經的将軍府,不是只有她和雲夕兩人無拘無束,對附近的情況掌握得更多,才讓她更加心安。
此刻蘇晚正端坐在案幾前,幾乎是伏在手下的石板上,細細摩挲着。那石板是穆旬清特地找人制出來的,詳細而準确地刻了風國地圖。
房門突然響了響,蘇晚手下頓了頓,側耳聽到一人輕淺的呼吸聲,接着嗅到淡淡的龍涎香,猜到來人,淡淡地道:“夜深,皇上怎地這個時候出宮。”
穆旬清沉默良久,才緩緩地道:“你不是也未歇息麽。”
“再記記這地圖,以免出了什麽差錯。”蘇晚察覺到穆旬清在她對面坐下,撐起身子,捋順長發。
穆旬清眉間沾了夜露,看見蘇晚,眸子裏隐隐約約地透着幾分喜色,再見她捋發,想起什麽,眼神驀地沉下來,剛剛的喜色也被忽明忽暗地眸光取代。
“我備好一切,自會找人通知你,你無須連夜出宮。”蘇晚的手仍舊停在石板上,微微垂下的眼簾掩住半個瞳仁。
“你的眼,到底為何……”穆旬清擡手想要撫住那雙眼,卻僵在空中,不敢碰觸似地,骨節分明的五指帶着些許顫抖,最終縮了回去。
他去酒肆尋她時,居然未發現她的眼盲,還為了她“見”他時的過于平靜而略有惱怒,可再見時……畢竟是曾經刻骨銘心地戀人,又怎會看不出那細微的差別。
蘇晚讪讪一笑,“皇上貴人多忘事。為何不問我身中劇毒,這麽些年是怎麽活下來的?”
穆旬清像是被人一刀正中心窩,身子猛地一抖,垂下眼,出口的聲音有些嘶啞,“噬心散……我以為隐飒閣能人居多,五年前見你仍然安好……”
“呵……”蘇晚嗤笑一聲,“隐飒閣裏的,是人,不是神。”
“宛宛……”穆旬清突然一動,抓住蘇晚的手,“若我知曉你中毒未解,必然留下解藥。那年……風幽将解藥毀了。”
他以為她沉河而死,風幽為洩憤毀了所有噬心散的解藥,稱即便是未死在河裏也會死在毒藥下,逼他死心。那時的他哪裏用逼,根本就是心如死灰,也無心去與她争執。
思及此,穆旬清眸中閃過一道寒光。蘇晚卻是抽出手,随意地笑笑,“再說往事又有何用?”
穆旬清垂下眼睑,換了話題道:“這幾日身子可好些了?”
那日天剛亮便再去酒肆找她,正好看到她步履蹒跚地回來,頭發像是結了冰般沾着白色的雪花,面色凍得發紫,全身都在顫抖,問她話,她像是失了魂魄般一句都答不上。他讓她随他回風都,她也不反對,上了馬車便迷迷糊糊開始生病。
蘇晚撇嘴笑笑,颔首道:“好了許多。”
穆旬清凝視她略有紅潤的臉,微微颔首,剛想問那夜發生過何事,蘇晚開口道:“皇上既然辛苦來此,不若與我說說,斷賈城到底發生何事?”
那夜隐飒閣有所行動,她雙眼看不見,可幾日過去穆旬清這邊不可能全然不知。
穆旬清略作沉吟,片刻才道:“斷賈城裏……失蹤了一百多名孩子,皆是為了躲避戰亂,從各地遷移而去的大戶子女。”
“然後呢?可有其他消息?”
“若是有消息便好處理了,現在唯一安寧的斷賈城因為這失蹤的一百多個孩子亂成一片。”穆旬清一聲輕笑,似在自嘲。
“皇上猜測,是誰下的手?”
“擄走那麽多孩子只在一夜之間,手法利落悄無聲息,必然是隐飒閣下手。”
“那皇上估摸,他們抓這些孩子意欲為何?
“以此為威脅,聚攏斷賈城閑散勢力,讓他們為韓家效命。”
穆旬清的回答似早在蘇晚意料中,她輕輕一笑,随意道:“說不定,他抓了這些孩子,是想盡數殺掉。”
穆旬清面上一白,道:“不可能。他既是顧宸雲,視我穆家為仇人,必定以孩子為危險來對付我這個皇帝,又怎會殺了一百多名孩子,逼得他們與自己為敵?”
蘇晚垂着眼,好似正看着石板上的地圖,微微搖頭。
如今暴亂四起,很大原因便是當年與穆家對峙的韓家卷土重來,打着穆旬清“弑君”的旗號。這旗號,有人信有人不信,可謠言四起,甚至有人說親眼見到穆旬清給先帝灌毒藥,再加上多人煽風點火,有人蓄意挑起事端,再有人不甘心就此落敗,想要反擊為勝,自然這風國再不得安寧。
穆旬清認為是隐飒閣與韓家結盟,韓家才能以如此強勢的姿态反擊,掀起軒然□。蘇晚卻不那麽想,隐飒閣不可能與任何人結盟!
“如果他們抓了那些孩子,便是要殺。你……會救麽?”蘇晚擡首問道。
穆旬清一怔,蹙眉道:“不可能。”
“我說如果。”
穆旬清頓住,沉默半晌,看着房內的燈火微微眯眼,随即不屑笑道:“莫非我這皇位,要靠百名孩子的性命來成全?”
蘇晚了然地笑,人不管變成什麽模樣,骨子裏的東西總是根深蒂固的。譬如穆旬清的優柔寡斷和光明正大。他性子裏的溫煦和雲宸表面上的溫煦,在兩虎相争時是截然相反的結果。撇開他的優柔寡斷,單單只揣着所謂的“光明正大”,也不會是雲宸的對手。
更何況,他們根本不知道雲宸要的是什麽!
“你把這個,遣人交到隐飒閣。”蘇晚從袖中抽出一條帕子遞給穆旬清。
穆旬清接過,端詳了一番,只見上面繡了一個“夕”,突然想到什麽,開口便欲問。蘇晚忙出聲道:“之前你我說好,我不想說的,你便不問。”
穆旬清滿肚子的話就被這一句給堵了回去。自從蘇晚答應過來幫他,發現她的眼盲,他刻意蓄起的僞裝一件件地脫落,在她面前端不起皇帝架子,裝不出冷眼相待,更不忍再說冷嘲熱諷的話。他離宮幾日,政事成山,接連幾日處理完了便迫不及待地往這裏趕。
同樣是将軍府,同樣是亮堂的屋子,站在門外看到投在窗上的人影,他幾乎要覺得自己身處六年前。那時他只是個年輕氣盛的将軍,那時她只是愛舞劍的女子,那時他們之間沒有仇沒有恨,幹淨地好似月光下綻放的白梅。
可他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看到雙目混沌的蘇晚便知曉那都是自己的奢望罷了。
如今他為人夫,她為人母,割了愛,舍了恨,他們之間,再回不到從前了。
“皇上該回宮了。”蘇晚突然站起身,打斷穆旬清的思緒。
穆旬清見她要離開矮桌,欲要伸手去扶,卻見她準确無誤地繞過屏風,去了裏間。
“你……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穆旬清凝視着屏風,像是透過屏風能看到蘇晚的影子,輕緩地笑着,卻是不加掩飾的落寞。
裏頭蘇晚正好走到榻邊,扶着榻沿坐下,聽到穆旬清的問話,突然笑了,笑得無聲。
“即便我不改變主意,你會輕易放掉我這顆棋子麽?”
屏風外的穆旬清沒有回答,片刻過後外間響起腳步聲,開門,關門。蘇晚知道穆旬清走了,斜倚在榻邊繼續笑,笑得黯淡的雙眼泛起波光。
為何會改變主意?
既然一直是自作多情,她何須客氣?既然一個兩個都逼她出面,她何須顧慮?要恨,要報複,她不介意鬥得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