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氤氲的燭光忽明忽暗,矮桌古琴前端坐的女子睜着眼,眸子裏黯淡無光,看在外人眼裏是一片淡然,淡到極致的神采,眸子裏的流光好似夏日琉璃瓦上的水珠,蒸發地幹幹淨淨。
來者一身玄衣,許是因着天氣太冷,面色有些蒼白,入了房內,雙眉上馬上結起細密的水珠,微微攏起,垂着眼睫并不看女子。
蘇晚手指動了動,輕撥琴弦,房內便響起輕靈的水滴入潭之聲,還帶着嘆息般的回音久久飄蕩。
男子仍是不語,垂下許久的眼睫顫了顫,像是極盡掙紮才擡了起來,卻是看着那古琴,眸子裏混沌無光,也不知到底是在看琴還是看蘇晚那只手,沉默不語。
他不語,蘇晚亦不動,因為辨不出來人的身份。
她的眼盲,單單看外表是看不出來的。只要她睜着眼,雙眼與常人無異,只是少了些許光彩,外人看來頂多覺得她心不在焉,抑或心思孤傲,能入得雙眼的物事極少。
因此她不說話,等着來人主動挑起話頭,否則她一開口就可能露了弱點。
男子終于将雙眼移到蘇晚臉上,眼底的霧氣驀地散開來,像是夜半的烏雲突然散去,露出星光。他看着蘇晚,看入她的眼。
空洞,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男子眼裏的星光霎時沉寂,撇嘴笑了起來,他低首掩住笑意裏的幾分自嘲,拿住手裏的折扇,漫不經心似地磕在木桌上,緩緩地道:“此前遣人來與宛宛商量的事情,不知宛宛考慮得如何?”
蘇晚一聽聲音便認出來人,本來停在琴弦上的手驀地一抖,散出幾個零散的碎音,馬上被她十指按住。
“我還有的選麽?”蘇晚的聲音平靜冷然,帶着淡淡的挑釁。
“我自是尊重宛宛的選擇,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男子再次看着蘇晚,語氣凝重,随即輕笑道,“否則我也不會親自前來。”
蘇晚斂眉,垂眼,道:“答複如初。”
穆旬清會親自來斷賈城當真在她意料之外,畢竟如今他是一國之君。可無論如何,他要她幫他對付隐飒閣,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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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恨他?”
“不恨。”
蘇晚毫不猶豫地回答,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生活,她不願被打破。如今雲夕不在身邊,穆旬清更沒有什麽可以威脅到她。
穆旬清持着紙扇的手略略一緊,指節凸起,宣洩着淡涼的怒氣,卻在下個瞬間便被拂去。
蘇晚看不到他的動作,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憑着感覺觸到他身上散出的稀薄怒氣。五年不見,他也變了,有了身為帝王該有的隐忍決絕,再不提及與她過往的情愛糾結。
穆旬清突然站了起來,踱步到蘇晚身邊。
蘇晚垂下眼睑,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中的空洞,卻能感覺得到他那居高臨下的眼神,像是要将自己灼燒一般。
空氣好似停止流動,沉沉壓下來,閉得人喘不過去來。
蘇晚突然撥動琴弦,清音流淌,帶着她輕淡的言語,“皇上還是早些回……”
“宛宛,”穆旬清打斷蘇晚的話,聲音微揚,如溪水流轉,“你可知,那位閣主的真實身份?”
蘇晚手中動作不帶停頓,道:“不知。”
不管什麽身份,與她無關。
“他姓顧。”
穆旬清的聲音裏帶了些許笑意。
顧家,但凡對風國過往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風國突現虛還丹,傳說醫百病,解百毒,可使人起死回生長生不老,幾番争奪後,那聖藥落在當時的武林世家顧家手中。顧家江湖地位穩固,勢力不小,本是無人再敢觊觎,哪知平靜幾月之後,顧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虛還丹就此下落成謎。
直到兩年後突然傳出在嶺南楚家,又引發一場屠殺……
蘇晚的琴音不着痕跡地頓了頓,輕嘆一口氣,撫住琴弦,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當年的确是她楚家人為了從雲宸母子手中搶得虛還丹,才百般虐待逼他們說出虛還丹的下落。如今知曉他是顧家人,也不該詫異。
“宛宛,他騙你負你利用你,你不恨他。”穆旬清轉過身,盯着蘇晚,眼神幽深,目光灼灼,帶着莫名的笑意,“那我告訴你,楚家滅門,是他一手策劃。你,還不恨麽?”
蘇晚手下的琴弦“铮”地斷了一根,斷弦彈在手背上留下血紅的印痕。穆旬清只是輕輕掃了一眼,撇開眼再不看她,等着她的回答。
蘇晚入定般坐在原地,不動,亦不說話。
“當年楚家成為衆矢之的,雖說是因為那枚消失兩年的虛還丹,可起因,卻是顧家唯一的密令再現江湖。顧家本有一子一女,大劫之後,爹帶回孤女并瞞住其身份,唯恐她被江湖中人發現,那獨子……他們在灰燼中找到兩具燒焦的屍體,一大一小,衆人推斷是顧夫人與孩子之一,另外一個孩子他們卻是找不到。顧家密令突現江湖,所有人都想到失蹤的那個孩子,只要找到他,虛還丹的去處自然有了着落。”
蘇晚聽着穆旬清的話,身子愈發僵硬,緩緩閉上眼。
“所以,當年那些人去楚家,實際上是找顧家遺孤。楚家未料到消息會走漏,被打擊個措手不及。那些人剛剛入莊園,便有人大呼找到‘顧小姐’,人人都想捷足先登,場面自然混亂,楚家二老辯解稱是自家女兒,無人肯信,争執起來局面便再不受控制……”
“你可以走了。”蘇晚驀地站起身,打斷穆旬清的話,面色蒼白,眸子裏是空洞的平靜。
穆旬清瞥眼看着蘇晚,輕笑道:“你若不信我,我自可拿出證據來。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想偏幫顧宸雲?”
蘇晚睜着眼,眨都不眨,怔了半晌,擡步到門口,開門,沉聲道:“你可以走了!”
寒風夾雜着冰雪吹到屋子裏,鼓起蘇晚的衣袍,顯得她的面色愈加蒼白。穆旬清垂下眼睑,沉吟片刻,擡首笑道:“若宛宛改變主意,随時可來找我。”
語畢,利落地擡步出門。
蘇晚猛地關上房門,嘭地一聲響,房內的燭光都閃了閃。
顧小姐……顧小姐……
一時之間,她腦中都是穆旬清剛剛特意咬重的三個字。原來,在那場血戰中,她便是背負着這個名頭逃出去。
蘇晚撫了撫額,擦去面上的冷汗,不再多想,換了夜行衣,塞好銀票,身形輕快地出了門。
她得走,越早越好。現下穆旬清是未對她有所強迫,許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又或者在等一個讓她心甘情願的機會,這斷賈城內情況古怪,她不能再多留,如今雲夕不在,她一個人要躲開穆旬清容易得多。
經過這麽些年的調理,她的發已經變回全黑,雙眼在白日也還是能見到些許的微光,強光下可以見到一點影子,可到了夜晚,便完全得靠着自己的記憶和感覺來走路了,盡管輕功步伐仍在,卻因為看不見前路速度緩慢許多。
蘇晚屏息凝神,盡快向着城北的小樹林行進,那裏是除了城門外唯一的一處出口,現在天色不早,城門必然已經關了。
凄迷的夜裏刮着雪花,耳邊除了風聲,安靜得格外詭異。蘇晚在小樹林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轉個身往城門走。
終究是晚了一步,之前并未想到事情嚴重到穆旬清親自來找她,再加上帶着雲夕行動不便,以為低調地尋個機會出城便好,哪知這城裏早就布防,剛剛那樹林殺氣騰騰,若她貿然闖入,定會被人圍攻,還不如走城門,官兵總比殺手好打發。
蘇晚一面沉思着是否要待到明日一早城門開了再混出去,一面往西城門的方向走去,西面城門都是最晚才關,今日大雪,這個時辰應該是關了門,可是去撞撞運氣也沒什麽損失。
可路到一半,空氣中流動的氣氛愈發詭異,蘇晚心中忐忑,不得不找了個轉角處躲了起來。
淩亂卻輕淺的腳步聲,若非她失明後聽覺比往日更加靈敏,或許在呼嘯的寒風中是聽不出來的。殺氣在空氣中流淌,與樹林裏的不同,隐匿的、壓抑着的。
蘇晚猜測不到他們到底在幹些什麽,使勁揉了揉眼,再睜眼用力眨眨,還是一片暗黑。她心中隐隐不安,卻也明白焦急無用,幹脆攏好披風,從角落裏走出來,裝作路人的模樣快速趕路回酒肆。
還未走出多遠,蘇晚驀地停下來。
她身前站了一人。
這是失明五年來她第一次覺得無力,想看卻看不見,根本不知道這樣一個落雪的夜晚究竟在發生什麽,甚至攔住自己去路的人都無法辨認,只感覺到冰冷的殺氣。
敵不動,她不動。
那人沉默了一瞬,殺氣突然收斂,蘇晚聽到衣衫悉索的聲音,好似……他對着自己跪下了?
“晚姬……”那人聲音低沉,稍作猶豫後沉聲道,“屬下見過晚姬!”
蘇晚頭皮一麻,夜燕。
當年她與雲宸殺掉老閣主,除去閣內四大高手,将隐飒閣徹底換血。他們一手培養的四大高手,兩男兩女,夜鷹,夜燕,夜蝶,夜莺,只聽“公子”與“晚姬”調遣。
那年在皇宮內因為她刺殺風幽公主失敗的人,便是眼前的夜燕。
“夜燕,六年前我便出閣,無需對我行禮。”蘇晚穩了穩心緒,淡淡地說了一句,擡腳動身,打算繞過他。
夜燕雖是對她有禮,卻顯然不打算放過她,又到了她身前攔住去路。
“公子吩咐,今夜行動不可被外人發現,還請晚姬随屬下回到閣中見公子一面。”
蘇晚斂目,見雲宸?
“夜色深沉,你們在幹些什麽,我瞧不見。”
蘇晚說話間,一個旋身便要走,可她沒有內力,動作哪裏及得上夜燕,轉瞬又被他攔住,“莫要為難屬下。”
“你也莫要逼我!”蘇晚聲調一冷,單手拂起長發。
冷風中殺氣見漲,兩人僵持住,誰都不肯先動手。蘇晚是不想先動手落了下勢,夜燕是出于對她的敬畏不主動出擊。突地,蘇晚袖間騰出什麽在手心,對準夜燕擊了過去。夜燕一躲,蘇晚見着空隙便行着輕功迅速向前。
厲風刮面,蘇晚退不得,只能向着西城門的方向奔去。身後的夜燕緊追不舍,卻始終保持着或多或少的間距。
蘇晚一心想着去了西城門如何翻城牆出去,腦子裏剩下的空間便算計着路程地形,待到想了個清楚,驀地停下腳。
上當了!
她的輕功空有步伐,夜燕怎麽可能追不上。
蘇晚這邊剛剛停住腳步,身後冰寒之氣襲來,她的身子便被夜燕就勢攜起,離了地。
城樓頂上的寒風刮得衣袍獵獵作響,雪花不知何時變成細小的冰粒,随着厲風打在蘇晚臉上,刀割一般。
夜燕将她帶上城樓便消失不見,她凝神辨息,卻是一個人的氣息都找不到。
蘇晚的心跳驀地快了一拍,能在她面前隐住氣息的,只有一個人。
刮了一夜的風突然停下來,冰粒子像是突然柔順的春雨,緩緩落下來。隆冬之際,雪落無聲,斷賈城的西面城樓站了兩人,一男一女,一左一右,靜立對峙。
“呵呵……”
像是過了許久,久到蘇晚的身子快凍得僵硬,雲宸突然輕笑着出了聲,“原來你還沒死。”
蘇晚睜着眼,盡管看不見,仍能在眼前勾勒出雲宸此時的模樣,笑着,嘴角勾起,眼裏映出白雪的熒光,卻是沒有笑意的。
這種表情,她對了六年,她從來不認為那是“笑”。
“這麽說,穆旬清不辭辛苦到斷賈城,是來看你?”雲宸的身子動了動,踱着步子慢慢靠近蘇晚,聲音裏的溫煦與這陰寒的天氣格格不入。
蘇晚抿了抿唇,不語。
“又或者,”雲宸離蘇晚越來越近,淨白的面,看起來竟比城樓上的雪還要幹淨,他眉間是輕挑的笑,眼中卻是冰冷,緩緩道,“他找你來對付我,你拒絕了,所以想走?”
蘇晚心頭像是被巨石壓住,沉得跳動都覺得困難,她張嘴動了動唇,最終什麽都沒說。
“這麽多年,你一點都沒變。”雲宸已經到了蘇晚跟前,帶着比冰雪更盛的寒氣,“你還是覺得愧疚,抑或我們兩清,所以拒絕?”
蘇晚垂下眼睑,他的問話,她一句都答不上。不過,他從來不需要她的答案。
“若若……”雲宸伸出手,微涼的五指觸上蘇晚的面,聲音仍是溫煦,似乎帶着一聲嘆息。
蘇晚心頭一顫,不知是那五指的冰冷觸到心尖,還是那聲熟悉而陌生的叫喚讓她心悸。
“其實,這十幾年來,從頭到尾,你只做錯了一件事……”雲宸輕笑着,斂聲,墨黑的瞳仁映出蘇晚蒼白的臉,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
風起,吹散雲宸的發絲,缭亂拂在蘇晚面頰。
雲宸彎下腰,欺身到她耳邊。
蘇晚不由地往後退了兩步,被他一手拉住,溫熱的鼻息觸在耳尖,許是與他渾身的冰冷太過違和,使得她身子一陣顫栗。
雲宸突然一聲笑,帶着莫可言狀的邪氣,輕言細語,一字一頓,“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