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彈指一揮間,五年時光匆匆而過,物是人非抑或人是物非,掩埋在流光中再無人提及。
東北斷賈城,自六年前斷賈谷一役,風國損兵十萬,城內一度荒涼蕭條,落入雲國手中,三年前原大将軍穆旬清領兵讨回國土,自此城內開始修葺,愈漸繁華。
時值隆冬,大雪紛飛,路上行人卻不見減少,無不身披厚重鬥篷,艱難前行。
天寒地凍,萬籁俱靜,宛若一睡不醒。唯獨城內各大酒肆比起往日還熱鬧幾分,暖氣逼人。
三年前風雲兩國大戰一場,再次分疆而治,戰火終得平息,新皇又不斷頒布各項安民政策,飽經戰亂困擾的風國終得安寧。然,安寧終究只是片刻,一年前叛軍四起,各地暴動不斷,一場大戰蓄勢待發,百姓惴惴難安,唯有此刻的斷賈城,因為天氣太過陰寒,不利行兵打仗,暫得安寧,因此,不少富家大戶舉家遷移,到東北避難。
也正因如此,城內客棧酒肆,無不人滿為患。
既為酒肆,有酒有菜,當然有說書者賣舞賣唱賣藝者,随意挑選一家,都能讓人忘卻戰争帶來的困擾,抑郁一掃而光,沉浸在歌舞升平中。
一年輕男子,面容俊朗,眉宇間帶着溫和的笑意,入了酒肆解下鬥篷,一身素白給整個人添了幾分淡薄之氣。
酒肆老板年近五旬,自認閱人無數,一見來者便知身份不凡,忙親自迎了上去,笑吟吟地接過男子手裏的鬥篷,一邊引路道:“公子這邊請。”
那男子對着老板笑笑,謙和道:“我只是來聽曲的。”
老板一愣,忙問道:“公子想聽什麽曲兒?小店剛來幾名歌女……”
“不,我聽琴,落缤紛。”男子和聲打斷老板的話,黑色的瞳仁裏隐隐閃着笑意。
那老板又是怔住,摸着腦袋想了半晌,再掃了男子一眼,突地将腦袋一拍,恍然道:“看我這腦子不好使,公子請随我來。”
老板殷情地帶男子入了一間廂房。廂房布置簡單,再普通不過,甚至比起一般廂房還冷了幾分,一扇屏風外加一簾帷幔将廂房分開為內外間。彩繪的屏風畫滿各色圖紋,将裏間風光擋了個嚴嚴實實。老板掀開帷幔,從縫隙中隐約可見一女子身影,端坐古琴邊。
男子笑看着那老板進去片刻再出來,不負他望的給了一錠銀子,那老板連聲道謝便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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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剛關上,琴聲便響了起來,悠揚婉轉。
“姑娘,半年未見,琴藝怎地未見增長。”
一曲終了,琴音未平,季一舉着茶杯淺啜,輕笑着看向屏風。
屏風邊的帷幔動了動,蘇晚施施然走出來,坐到季一身邊給自己倒了杯茶,淺淺飲了一口才開聲道:“冬日天冷,季公子怎地有空來看我?”
“就是天冷我才更閑了些。”季一看着蘇晚準确無誤地在自己身邊落座,倒出的茶水剛剛滿了杯,一滴都未溢出,眼底笑意更濃。
蘇晚眼裏無光,漠然睜着,卻是彎起眼角,“正好,你若再不來,我又該換地方了。”
“如今四處暴亂,人人都往斷賈城來,姑娘卻想走?”季一微微推開窗,掃了一眼未見停歇的大雪,略有不解道。
蘇晚輕嘆口氣,拿着茶壺邊的酒壺,翻開一個瓷杯,眼裏仍是空洞,卻剛剛好倒滿一杯酒,遞給季一道:“嘗嘗這梅花釀,暖身。”
寒風透過窗口吹進來,屋內本就不多的暖氣一吹而散。季一接過酒,蘇晚便輕聲道:“這個時候還有餘力趕來斷賈城避難的,非富即貴……為了躲避戰火到這斷賈城本也無可厚非,只是,事情往往沒有表面那麽簡單。”
特別是有他雲宸參與的事情。
“哎,那不若……姑娘随我回雲國?”
“季哥哥!”
季一話未落音,蘇晚更未來得及回答,房門突然大開,随着一聲稚氣的叫喚,一個小肉團噗通一聲摔在地上,緊接着是委屈地抽氣聲。
季一和蘇晚同時看向房門,季一笑得兩眼彎彎,蘇晚眼裏仍是空洞,微微皺眉。
“夕兒。”
地上的孩子紮着兩只小辮,團成團,沾上的雪還未化,像落了滿頭的小花。通紅的臉上肉嘟嘟的,再加上渾身裏三層外三層的衣物,活生生一個肉團子。季一笑着欲要起身抱起那孩子,蘇晚拉住他的手,蹙起的眉頭并未松開,沉聲道:“夕兒自己站起來。”
雲夕跌在地上,本就委屈,見蘇晚面色不善,水汪的大眼裏蓄了淚,癟了癟嘴。季一忙笑着朝她眨眨眼,雲夕收到眼色,立馬笑起來,小心地撐起兩手,站了起來,張開兩手示意要抱。
季一瞥了一眼蘇晚,打算起身,蘇晚又是一個用力,将他拉回原座。
“自己走過來。”
雲夕一聽,小嘴撅了起來,卻也不多說什麽,小心翼翼地擡步,又縮了回去,擡頭見到季一鼓勵的眼神才笑着又擡步,穩穩走了兩步,得意地揚起眉毛,一個笑還未拉開,又跌倒了。
季一心急,又要起身,蘇晚仍是把他按在原地,正欲開口,雲夕眉頭一豎,站起來拍了拍兩手,輕點腳尖,一個旋身,轉眼間便到了季一懷裏。
“季哥哥,我聽到老板說有人點落缤紛,就知道你來看我了。”雲夕笑嘻嘻地蹭在季一胸口,兩眼亮閃閃的。
蘇晚眉頭皺得更加厲害,“喚叔叔。”
雲夕好像這才注意到蘇晚的怒氣,委屈地看看季一,再看看蘇晚,拉住她的手搖晃着,喏喏道:“夕兒知道了,娘親莫要生氣。”
蘇晚眉頭松了松,雲夕又道:“我也是瞧見季哥哥來了,一時高興,才用了輕功,剛剛我都乖乖地在學走路的。”
蘇晚聞言,眉頭又皺了起來,正欲說什麽,季一忙圓場道:“姑娘,一個稱呼而已,何必那般在意?姑娘已為人母,我的稱呼卻從未變過,若要說禮,這也是不合的。”
“是啊是啊。”雲夕連連點頭,紅撲撲的臉上兩眼清澈閃亮。
蘇晚面露柔色,無奈道:“這孩子不可遷就,如今她這性子就怪我前兩年寵溺太甚,眼看四歲有餘,竟連一步路都走不得。”
雲夕剛剛出生時,身子孱弱,日日靠藥為生,長到一歲還是日日長睡不起,到了兩歲,不會走路不會說話,蘇晚卻不敢懈怠,想盡辦法的教,待到她會說話了,始終不會走路。季一說是骨骼軟化,站得起來卻是行走困難,需多加鍛煉或許會有改善。那時她心疼孩子時常摔倒,便想了教孩子輕功的法子,只要掌握心法步伐,只需雙腿稍稍用力便可一口氣奔出許遠。學成之後,她做不到步行如飛,一次奔出十來步還是可以的。
到最後,這孩子腦子倒是沒什麽問題,還聰明地緊,輕功一學便會,走路會摔,她便能不走就不走,蘇晚不忍逼得太緊,結果就是如今這個狀況,不會走就會跑了。
季一忙安慰道:“孩子慢慢來教,大不了到時候封了她的內力,腳下再不練點力氣出來,空有步伐也難成行。”
雲夕一聽,忙大喊道:“季哥哥!”‘
她瞪着季一,眼睛裏滿滿都是譴責,怎麽可以這麽壞?
季一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這都是後話,當前要解決的……姑娘,剛剛我的那個提議,你覺得如何?”
季一擡眸看向蘇晚,五年來歲月在她面上打磨成了娴靜淡然,往日的執拗冷凝不知不覺中隐了去,無光的雙眼時常使得她外表看來很是茫然呆滞,可她一說話,一微笑,那份冷靜淡定便與普通女子不同。
蘇晚未多沉吟,搖頭道:“蘇晚不可給季公子多添麻煩,我此番離開,自有去處,屆時再與你聯系,不用替我擔心。”
“娘親,我們跟季哥哥去吧……”雲夕又搖着蘇晚的手臂撒嬌起來,入門前她可是聽得清清楚楚,季哥哥讓娘親随他去雲國,多好的主意,再也不用老等着季哥哥來看她了。
蘇晚一手抱過她,捏了捏她圓乎乎的小臉,“夕兒乖,娘親帶你去風都,你不是很早就想去麽?”
季一一驚,“去風都?”
蘇晚笑道:“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風都了,一時半會也打不到那裏。”
季一嘆口氣,抱過雲夕,直接道:“你不随我走,那我帶夕兒走。”
雲夕一聽,樂得兩眼彎彎,連連點頭,“我還沒去過雲國呢,娘親不是說雲國女子特別溫婉嗎,說我太好動,剛好我過去學學。”
雲夕的聲音軟軟甜甜的,帶着一股子糍糯味,粘得人不忍心推開。
蘇晚眉頭又皺了起來,季一自是知曉她在想些什麽,又道:“姑娘莫怕她會麻煩我,可還記得此前我與你說過的話?現在夕兒四歲,體內毒素也快清幹淨了,再不帶她回去,怕是來不及了。”
蘇晚坐在原位喝了口茶,一言不發。季一說的是雲夕的身體,按理她出生時,體內帶毒,即便不是完全癡傻,也不會如現在這般健全,只是雙腿無力,多多鍛煉完全可以自己走路。可她除了剛開始的兩年有癡傻殘疾之兆,再因為體弱,個子比同齡孩子小了許多,其他正常,随着年歲的增長,人也越發靈動。
季一說除了他給的解毒藥物,雲夕的身體,在自行解毒,具體原因無法得知,那時孩子太小,不敢細究。蘇晚待自己體內餘毒排清便帶着孩子出了谷,不願多麻煩季一。當時她應允,閑了便帶着雲夕常住澗溪谷,讓季一有時間一探究竟,哪知一拖下來,雲夕都已經四歲了。
雲夕眨巴着眼,聽不太明白季一的話,只是想着不用一直呆在這裏便很是高興,畢竟娘親要彈琴掙錢,不可能時常伴在她身邊,她最怕悶了。
“好,那季公子帶走她便是,待到國內安定再回吧。”蘇晚心一橫,咬牙答應。
不管是為了曾經應允季一的話,還是為了雲夕的安全,送走她是最好的法子。畢竟,最近那人來找她,愈發頻繁了。她想要帶着雲夕安然離開風國,恐怕又會惹來不少麻煩,只要她不走,季一帶着雲夕走要容易得多。
“啊?真的啊?”雲夕一聽,眨了眨大眼,有些不相信地嘟囔了一句,又有些舍不得道,“那娘親呢?”
“娘親處理完事情就去找你,你要乖乖聽話。“
雲夕一聽竟不是開玩笑,眨巴着眼忙傾身張開手要蘇晚抱,嚷嚷道:“娘親,夕兒錯了,別留夕兒一個呀。”
“乖,你随季叔叔一起,待你學會走路,娘親就去看你。”蘇晚伸手摸了摸雲夕的臉,面上笑着,卻有些僵硬。
雲夕雖說與季一感情好,畢竟從未與蘇晚分開過,本來是順着季一的話頭讨好撒嬌的話,想着三個人不用再分開,哪知蘇晚竟想讓她一個人走。她不樂意了,“哼”地一聲趴在季一肩頭。
蘇晚雖有不舍,卻不再說話。雲夕眨着眼想了想,又覺得自己不對了,傾過身子在蘇晚臉上親了一口。
***
斷賈城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的早,吃過晚飯送走季一與雲夕,夜色已經很是深沉。雲夕吵嚷着不太願意走,蘇晚安撫了許久她才擦了眼淚說一定會乖乖學走路。
季一臨走時突然深邃的眼神,那一句格外鄭重的“保重”,讓她驀地反應過來,原來他恰在此時過來不是偶然,說要帶走雲夕也不是偶然,他洞悉她如今的處境,盡他所能的幫她一點。
蘇晚撫着琴,心頭的暖意漸漸化開來,五年來,許多事情面目全非,譬如她由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變作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賣藝者,譬如當年馳騁沙場的大将軍如今已在萬人之上君臨天下,譬如曾經隐匿暗處的隐飒閣一夜之間崛起地面,勢力驚人,朝廷各大家族争相巴結,譬如安定的國土突然暴動四起,民不聊生。
可有些事情經過流年洗刷,仍在原地從未變過,譬如季一溫煦平和的性子,不露痕跡對她母女二人的照顧。
她從不覺得那是“情”,說“情”,仿佛是對季一品性的亵渎,她相信即便不是她蘇晚,季一也會竭力相助。
琴聲素淨,如淙淙流水聲響在房內。酒肆老板提供的住處,未有苛待,只是比不得店裏暖和罷了。
蘇晚撫琴的手突然頓住,十指一壓,房內霎時安靜下來。
“既然來了,何故在門外受凍?”蘇晚聲輕,略略高揚。
房門随即被推開,冷風夾雜着雪花卷走屋內僅剩的一點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