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南方春日總是短暫,月份還早,天氣卻已經勝似北方的酷暑。大雨過後便是一陣強過一陣的濕熱,好在蘇晚的房間還算蔭涼,不時有清風穿堂而過。
“瓊妝,你家公子呢?”蘇晚放下手裏的筷子,擦了擦嘴角,眯眼看着窗外綠油油的草地。
瓊妝候在一邊,稍稍擡了擡眼,有些吱唔,“姑娘……姑娘要不先歇着?看這天氣,怕是要提前過夏了,姑娘早些将身子養好些,免得……免得夏日過起來不爽利……”
蘇晚皺了皺眉,不解地瞥了一眼瓊妝,“這休息和過夏有何關系?”她平日處事圓滑周到,何時會說出這麽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來?
“姑娘,公子最近有些忙……所以……”瓊妝被蘇晚那麽一問,更加吱唔了。
蘇晚了然地掃了她一眼。自從那日雲宸甩門而去,便再沒來過。每日飯菜依舊,補藥依舊,甚至還多了名白發醫者替她拿脈,只是他再不曾出現在這房內。
“那我們出去走走。”蘇晚站起身,繞過屏風便往房門處走。
瓊妝忙跟上道:“姑娘,外面日頭正高,不宜出門,要不……要不等傍晚的時候?我去問問公子何時會閑一些?或者……”
“瓊妝,”蘇晚回頭,眉目清冷,“你有事瞞我。”
瓊妝剛剛一臉的急切漸漸沉澱下去,低首不語。蘇晚不再看她,開門便往外走。
從她發現雲宸的身份到如今,也不過七日時間。七日以來,從歇斯底裏地無法接受,到木木然無法理解,到怨憤難平地怒火沖天,直至那夜無意間撕開的臉皮,所有情緒盡數倒塌在一片心疼中。她在地上坐了整夜,想着或許是她反應過于激烈了,過于執拗了,應該靜下來與他好好說,好好問才是。
可那之後,雲宸卻不來了。将她一個人丢在這裏,任她自己擔憂猜測。
她間接隐晦地套過瓊妝的話,發現她對雲宸的臉一無所知,甚至連他的病都是不知道的。只說自家公子不喜生人貼近,身邊三尺以內從無外人,連當年的宛輕塵亦不例外。所以瓊妝說她是特別的,特別到雲宸從無防備地接近,費盡心血地讨好。
以前瓊妝總是羨慕又興奮地對她說:“公子啊,我以前都不敢正眼看。他不愛笑,周身都是冰冷,可自從姑娘這次回來,我才發現公子……竟也是個普通人……”
那時她完全無法想象雲宸曾經的模樣,可現在,她親眼見識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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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濕熱的風撲面而來,蘇晚擦了擦額間滲出的細密汗珠,心中砰砰作響。她等不下去了,既然雲宸不來找她,她去找他便是。她要弄清楚她想知道的事,他不主動解釋,她便主動問他為什麽。
“姑娘……”瓊妝的傷還未痊愈,勉強跟在蘇晚身後有一聲沒一聲地喚着。蘇晚肯去找公子,她自是高興,若能早些想通,也不會那般為難公子,可此時……
三日前,她向雲宸請示房中情況,他滿臉漠然地冷聲吩咐,日後七日一報便是。她想,許是這幾日蘇晚太過強硬,惹惱了公子,他在氣頭上才會如此。哪知接下來他不入房中一步,更是……
“瓊妝,你先回去,我随便走走而已。”蘇晚回頭叮囑瓊妝,加快了步子,說是随便走走,去的方向還是雲宸所住的東閣。
瓊妝見狀,一咬牙,顧不得身上的傷,加快步子跟了上去。剛到東閣院門處的蘇晚卻是猛地剎住腳,整個人釘在原地一動不動。瓊妝心中一緊,忙上前兩步,越過她的肩頭正好看到園子裏的情景,頓時整個人也愣了愣。
園子裏矮木叢叢,蝶舞花間。立在叢中的兩人只看得到半個身子,男子黑發輕飄,笑容滿溢,女子身形嬌弱,側靠在男子肩頭只看見一個背影。正午的陽光剛好照在二人身上,不刺眼,分外柔和靜美。
瓊妝對自家公子的影子自是再熟悉不過,不用多看便知道那是誰,忙擡頭看蘇晚,只見她面色蒼白,雙唇的顏色都褪了去,空洞的眼靜靜看着二人,突然垂下眼皮來,轉身便走。她心下一急,忙不疊喊道:“姑娘!”
這一聲喊,自是将園中二人驚到了。雲宸回首只看到蘇晚的一抹背影,眼神閃了閃,随即對着身邊的女子溫柔笑笑,牽着她的手往裏走。
瓊妝跟着蘇晚一路回房,急得冷汗都冒出一些,醞釀着如何安慰她,見她入房倒杯茶一口氣喝下去便坐在桌邊無語,更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蘇晚随手拿了把扇子扇了扇,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才沉靜道:“瓊妝,你瞞着我的,便是那個女子?”
瓊妝小心翼翼地點頭。
蘇晚垂下眼睑,想了片刻,又道:“給我說說。”
瓊妝蹙起眉頭,有些為難。蘇晚繼續道:“你不說,我更是胡思亂想了。”瓊妝這才松口氣,輕聲道:“公子三日前帶回那女子,我……我也不知那女子身份,但姑娘放心,我想……我想……”
瓊妝話到一半,怎麽都說不出下面的話來,找不到安慰蘇晚的合适話語,也找不到有信服力的替雲宸開罪的話。
蘇晚倒也未打算聽她繼續說下去,放下扇子,轉個身嘆息道:“我困了,先睡一覺,沒事莫要吵醒我。”
瓊妝只能應道:“那我給姑娘鋪床。”
其實她知道的還多一點點,譬如那位女子自從被公子帶回來,便極得公子寵愛,公子幾乎不離身邊,只要那位姑娘提出的要求,不管是否合理,一一應允。譬如昨日聽管家說花重金買了些冰塊來保存蘋果,這初夏的時節,莫說嶺南,即便是風都蘋果也是極少的,只因那姑娘開口說想吃,公子便派人不遠千裏找了來。
其實她還能知道得再多一點點,可是想起蘇晚她便反感那女子。蘇晚不管怎麽被公子寵溺,都未曾提過過分的要求,甚至普通的要求都未主動開口過,相形之下那女子有些恃寵而驕了。如此一想,瓊妝便将那女子的消息自動屏蔽掉了。
關就城門早便打開,封城結束,一無所獲。
風幽在客棧內,已經待得有些不耐,極盡壓抑地對着正獨自一人坐在棋盤前的穆旬清道:“你究竟要何時才肯回風都?你說有隐飒閣的消息,可是查出什麽來了?我們已經離開近十日,再不回去,朝中恐怕要躁動了!”
穆旬清盯着棋盤,一動不動。
風幽再耐不住,怒道:“穆旬清!你到底是着了什麽魔了?”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震,黑亮的眼盯着風幽。風幽覺得他這眼神怪異,盯得自己太過不自在,側了個身子避開他。
穆旬清眼神一沉,手上的棋子迅速落盤,黑白相争,撕鬥慘烈。
風幽說得對,他着魔了。他定是被人施了什麽邪術,才會不記得七日前在那間小屋前看到了什麽。又是被人施了什麽邪術,才會對付家那一幕念念不忘,甚至風幽公主一再催促他回風都他都不想動,他覺得自己一走,便會錯失什麽。
可是到底是什麽?他說不上來。
每日對着棋盤,打亂,再拼回原樣,試圖讓自己記起突然被忘記的小小一段記憶。倘若記起來了,困擾自己的謎題定可解開。
“三日。”穆旬清突然開聲,淡淡道,“你給我三日時間,三日後,啓程回風都。”
風幽疑惑地看着他,緩緩點頭。
夜風清涼,仍是帶着些許潮濕吹入屋子。蘇晚自正午躺下便未起身。因為之前吩咐過,瓊妝不敢喚她,晚膳擺了滿桌,入夜還未見她有醒來的征兆,便收了飯菜熄了燈在外間躺下了。
屋內月光銀紗般披下來,光影閃爍,床頭暗黃的燭火時明時暗,拉出榻前那人斜長的影子。雲宸緩緩坐在榻邊,動作輕柔,垂下的長睫在眼皮投下一層陰影,掩住了黑色眸子裏的思緒,卻仍看得出那眼睛正看着蘇晚側躺的背影。
火焰跳躍,紅蠟融化,一滴滴滑落下來,到了燭臺層層凝固,倒似淌了誰的血淚一般。雲宸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格外輕淺,半晌,才緩緩擡起手臂,修長的五指輕輕撫上蘇晚的長發,插在發間一點點捋下來,到了發末,放在手心輕輕揉捏,再撂回枕上。如此循環往複,最後移到她額間,拂開貼在臉上的碎發,露出她的半張臉。
他淡而無色的臉上浮出淺淺的笑,眼睛裏突地流光溢彩,許是想到什麽,整個人都有生氣起來,微涼的五指停在蘇晚的臉頰,随着她彎起的睫毛,一遍遍地勾畫。
蘇晚突然一動,雲宸的手還未來得及收回便被抓住。
“雲宸。”蘇晚眼一睜,倏地從榻上坐起來,緊緊握着他的手。盡管未看清人的模樣,那溫度,那氣息,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毋庸置疑的。
雲宸的手被她握住,撇過臉,不語。
蘇晚坐正了身子,看着微亮的燭光下雲宸蒼白的臉,有暗灰色的陰影,有燭光的些許暗黃,她伸出手,忍不住想要觸摸。那些什麽欺騙的利用的氣憤的怨怒的,全部在他這張臉面前,似冬雪觸到夏日,倏然融化。
雲宸怔怔地,不動。蘇晚的手輕輕地撫上他的臉,由額頭滑至眼角,由臉頰滑到嘴邊,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指尖的溫暖觸到他面上的冰涼,只覺得一點點燒灼自己的心。
蘇晚靠過去,抱住雲宸的脖頸,倚在他胸口。雲宸未料到蘇晚這一舉動,身子猛地抖了抖,掰開蘇晚抱着她的手,側了個身子,垂眸低笑道:“你這算什麽?同情?”
蘇晚眼神一閃,一覺剛醒,聲音還有些沙啞,“我當時太過生氣才會……口不擇言。雲宸……”
蘇晚喚了他一句,不疾不徐地,眸子裏像是清澈的溪水,幹淨透明,看着他道:“之前是我一時未能反映過來,考慮欠周,又惱怒于你毫不推脫還一句都不肯解釋……雲宸,你是這世上,與我最最親近之人,小時候是,如今更是,有什麽誤會,有什麽原因,我二人說清楚可好?”
如今冷靜下來,細細想來才發現,她不信幼時陽光般的“小哥哥”會突然變作陰沉詭異的殺手頭目,亦不信依她寵她的“小哥哥”會無緣無故地置她的生死于不顧,更不信她與雲宸相處的大半年,他都是虛情假意,她要的,不過是個理由,是句解釋而已。
蘇晚握着雲宸的手不自覺地收攏,對上他濃黑如墨的雙眼,突然心跳加速。雲宸眼中的僵冷,在聽過蘇晚的話後瞬間融作一團柔色,傾身吻了吻蘇晚的額頭,擁住她,低笑道:“你不該怒氣沖沖地質問我白日那女子麽?”
蘇晚莞爾一笑,“你不是有個妹妹麽?可是将她接回來了?”
“嗯。”雲宸輕應,聲音裏有微不可聞的滿足,“若若,我終于将她帶回來了。”
蘇晚鑽在雲宸懷裏舒緩地笑,明明二人僵持不過七日,她卻覺像是獨身一人在漆黑無盡頭的小巷子裏頭一般,度日如年。如今這溫暖的懷抱,安适的氣氛都有些久違了,蘇晚輕嘆口氣,“雲宸,你說說我們以前都發生些什麽可好?你說說你做那些事的緣由可好?只要你說的,我都信你。”
冰涼的唇吻住蘇晚的眼,緩緩移到她的臉頰唇角,攫住芳甜,輾轉。
蘇晚不知自己何時竟被推在榻上,衣服也被除去大半,面上一片灼熱,阻住雲宸的手,“雲宸,你還未回答我的話。”
雲宸嘆口氣,側身在蘇晚旁邊躺下,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胸口,低聲道:“若若,過去的事你不記得,我亦不想再提,我們只記住今日的好,今日的幸福,守住來日的好,來日的幸福,豈不是更好?那些不快坎坷,你忘了,我便也忘了……”
“可是,你的臉……你知道,我若不弄清楚,見你一次便會在心底問自己一次。”蘇晚将腦袋埋在雲宸胸口,深深吸了口氣,鼻尖盡是雲宸身上特有的青草香,混着淡淡的酒香,一嗅即醉。
雲宸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年我帶你出逃,落了水,被沖到一片林子附近。那林子很深,白日都密不見光,我帶着你想辦法走出林子,哪知一走便是半月,好不容易看到點光亮,順着走過去,竟碰到一頭母狼。我與那母狼撕鬥,被它抓傷了,差點一口吃掉……好在命還在,只是沒了半張臉。”
雲宸笑了起來,對着蘇晚的嘴親了一口,“沒了命,如何能再見若若?”
蘇晚心酸,卻是咯咯笑着躲過雲宸的手,問道:“那頭狼被你殺了?”
雲宸擒住蘇晚的腰,一個翻身壓上來,假意一口咬在蘇晚脖子上,笑道:“它不死,我還能活麽?”
說罷,雙唇游移着,漸漸侵占蘇晚的意識。
紅燭燃盡,餘光漸熄,帳內溫度見漲。突然房外一男聲冷然鄭重道:“公子,小姐噩夢,執意要見公子。”
榻上濃情退卻,蘇晚紅着臉拉住被褥,雲宸頓住,在她面上留下一個吻,柔聲道:“你先睡。”
說罷,翻個身披起衣服,未多猶豫便出了房。
蘇晚翻了個身,看着帳外斑白的牆壁,眸光漸沉。有些事情,若真能如雲宸所說,想忘就忘了,當做沒發生,就真的沒發生,那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