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雲宸,你說是落日好看,還是朝陽好看?”蘇晚靠在雲宸肩頭,眉眼含笑,眯眼看着緩緩落入雲層的紅日。
雲宸想了想,偏着腦袋看着蘇晚,月牙般彎起的眼裏滿滿都是她的影子,淡無顏色的唇勾起,肆意笑着,半晌不語。
“你看着我作甚!”蘇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一手推開他的腦袋佯怒道。
雲宸笑開來,擁住蘇晚,吻了吻她的發,“在你眼裏看到的,都是好看的。”
蘇晚笑着,将腦袋往雲宸胸前蹭了蹭。
緋紅的夕陽燒得天邊紅雲片片,似綿延的山脈伏在天際,又似燎原的火焰吞噬天地。夕陽掩入地面那一瞬,瑰麗的紫紅□要迷人雙眼,映得滿地細小柔韌的野花都多出幾分豔麗色彩。紅霞漫天,色彩漸變,到了雲端與藍天融作一色。
蘇晚眸光氤氲,溢了滿眼的暖紅,眼角彎起,手指在雲宸胸口劃着小圈,喃喃道:“雲宸,若我們有了孩子,便喚作雲夕可好?”
雲宸的眸子驀地亮起來,眉梢眼角是掩不住的笑意,幹淨純粹的笑,“好。”
芳草萋萋,冬日裏還未散去的枯草被突然襲來的一陣風吹起,飛揚在一片泥草香中,落在蘇晚肩頭,被雲宸輕輕彈了去。身下翠綠的草地,不遠處碧綠的麥田,披上金光的屋頂,安靜寧和的傍晚,蘇晚的眼裏卻是漸漸浮起漫着水汽的淺紅。
“雲宸,你真打算讓我見你那妹妹麽?”蘇晚壓低了聲音,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雲宸怔了怔,拉着蘇晚的手指在掌中把玩,想了想,才開口道:“那待我解決這邊的事情,我們回西煉再說。”
“她對你而言,很重要。”蘇晚記得那夜他離去時的毫不猶豫,她靠在他肩頭的親昵,曾經他與她說起“妹妹”時,兩眼的閃亮。
“若若,”雲宸扶起蘇晚,輕輕吻了她的唇,柔聲道,“她是我最後的親人,唯一一個。”
“嗯。”蘇晚笑笑,“我明白,所以……我先去季谷主那裏吧。”
雲宸垂眼,“你認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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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蘇晚仍是笑着,眯眼看天邊紅霞,“我本來就還要去一次谷中,上次與季公子說好再回去一次。明日便是月圓,他每月十五都會回谷去後山,我明日過去他必然會在谷中,否則又要等下個月了。我先入谷,待你處理好一切再來接我。”
“若若……”雲宸低喚了一聲,又頓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蘇晚擡起眼,眸光坦蕩,淺紅已然褪去,漾着水光般泛起柔色,淡淡地笑,“你是在想我為何這麽快便原諒你,還是覺得我的諒解退讓,出乎你的意料?”
雲宸眼神閃爍,擁住蘇晚吻了吻她的面頰。蘇晚就勢靠在他懷裏,聲音輕緩,“雲宸,以前發生過什麽,你不想說,我便不會再問,可是我不追問,不是我不想知道,我不計較,不代表我不在意。我等着你放下心中芥蒂的那天,親口告訴我。至于那妹妹……”
蘇晚呼吸滞了滞,他那妹妹,只看着背影便将她驚得面色煞白。那一身鵝黃色的衣衫,如同她時常握在手裏的長鞭一般,只要看一眼,便感覺到身上顫栗着疼痛……
穆綿,雲宸的妹妹會是穆綿,她從沒想到過。可細細想來,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穆綿會對穆旬清有愛慕之情,為何雲宸會處處針對穆旬清……
穆家,是雲宸的仇家吧?
她記得小哥哥是後來與他娘一起入的楚家莊園,那之前呢?母子二人為何颠沛流離到了嶺南?穆綿如何會被穆家收養?
雲宸從來不曾想她透露自己的真名實姓,不對她說自己的過去。他隐瞞身份隐藏實力,手掌隐飒閣,暗占各大商業要塞,財勢無法估測,他說他志在江山,最先打擊的,卻是收養親妹的穆家。若說穆家與雲宸的家破人亡毫無關系,她是不信的。
只是,她知道他是小哥哥,知道他是雲宸,知道他還有許多其他身份,還知道他愛她寵她,卻也僅此而已。他與穆家到底有何仇恨,與“楚若”“宛輕塵”到底發生過什麽,她全然不知,也無從猜測。
“穆綿以前便不喜歡我。”蘇晚輕嘆口氣,“她若在此處發現我,必然處處與我作對,我去了谷中,也免得你難堪,更何況現在穆旬清還在關就城,若惹出什麽麻煩來,被他知曉你我行蹤便更糟了。”
蘇晚始終垂着眼,她惹不起,躲得起。
說到底她只剩一年的命而已,很多事情她無力追究,也不想招惹,她甚至有些後悔随雲宸來了關就城,寧願什麽都不知道得待在西煉等他回去,兩個人還如最初那般簡單快樂。
雲宸聞言,墨色的眼睛認真地眯起,不語。
蘇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灰,又笑着替雲宸拍了拍,随即拉起他的手,往下山的路上走。
“雲宸,穆綿對穆旬清……”蘇晚想了想,還是轉首開口道,“你不怕她會洩露你的身份和在這城中的藏身之處?”
“我會處理好,這些你放心。”雲宸輕輕一笑,右手捋了捋蘇晚的劉海。
蘇晚猶豫着,繼續道:“雲宸,你還是……防着些穆綿,畢竟她在穆家這麽多年,她對穆旬清……”
“若若,”雲宸打斷蘇晚的話,“我才是她大哥,是她唯一的親人。”
蘇晚怔住,随即颔首,沉默着繼續向前。同一事物在不同的人心中,地位是不一樣的。有人重情,有人重義,有人重權,有人重財。而在雲宸眼中,她覺得,“親人”二字,必定是放在他左手邊第一位的。所以他要留住她時,用的是“孩子”這個法子。她始終記得他滿眼篤定地笑着問她,“倘若……你有了我的骨肉呢?”亦記得他抱着她,在她耳邊低喃,“那是你唯一的親人。”
山中初夏的蟲鳴不斷,兩人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溫度不減。
“若若,明日我送你入谷。”
“不了,讓瓊妝送我便是,興師動衆地送我,定會惹得穆旬清注意,而且……”他日日陪在穆綿身邊,突然離開,她不會問麽……
“而且什麽?”
“沒什麽。”她故作輕松地笑,“我入得谷中好好休養一陣,你先忙着你的事,待你解決好一切了再來接我,我等着你。”
雲宸冰涼的手握着蘇晚的五指,緊了緊,半晌才道:“好。”
“若若,”雲宸突然輕喚了一聲,蘇晚回頭,雙眉揚起,等着他的後話。
雲宸看着她笑,兩眼彎起,黑色的眸子裏迎着緋紅的彩霞,彩霞後是她清晰的倒影。他擡起手,修長的手指好似染上氤氲的紫金色。她細黑的發滑過他的指尖,垂在臉側。他修長冰涼的手指描着她的雙眉,落在她的眼角,聲音輕緩,卻似誓言般認真,“待我接你出谷,日日陪你看日落。”
蘇晚心頭一甜,重重點頭。
夜涼如水,淩晨時分,天空微亮,重疊的雲層便幾顆閃爍的星辰如散落的棋子,零落在天際。付府內仍是一片清冷,燈燭初亮,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車後數十名男子身着勁裝,身姿幹練,靜靜侯在一邊。
房內蘇晚正收拾着,問道:“瓊妝,你的傷好些了麽?”
瓊妝正在衣櫃裏替蘇晚拿衣服,忙點頭道:“好了。公子特地遣人送了藥來,幾日前傷口便愈合了。”
瓊妝聽蘇晚說谷中天氣陰涼,也沒拿太薄的衣物,挑了幾件還沒來得及穿的春裝便往包袱裏放,回頭時正好看到蘇晚繞過屏風看着房門口,眼神有些恍惚。她掩嘴輕笑道:“姑娘,公子昨日便匆忙啓程去了虞城,許是想着快點把事情解決,好早點接回姑娘。”
蘇晚收回眼,喏喏道:“是麽……瓊妝,他去虞城作甚?”
“應該是與林家商談,将這南北商線賣給公子一事。”瓊妝不經意道,一面說着,一面挑着首飾在手裏,“待收了林家,南邊的商鋪,大部分都在公子名下了。”
蘇晚眉頭微蹙,略有不解。按照她之前的想法,雲宸安排她嫁入林家,她相貌醜陋,林家肯收她,定然是與雲宸有所共謀,她一直想着的,是林家本就是雲宸在南方安插的一條商線。依着瓊妝的說法,她之前的猜測便是錯的了。
“他與林家談好了,此次嶺南行便算完成任務了?”蘇晚忍不住開口問道,總覺得不該那麽簡單。
瓊妝困惑地皺眉,搖頭,“具體要做些什麽,我也不太清楚,但公子向來思慮周全,從未有纰漏,姑娘放心便是。”
蘇晚猶疑地點頭。
兩人攜同出府,蘇晚看到馬車後的十人,有些訝異,瓊妝忙解釋道:“畢竟我身上有傷,公子怕路上會有不妥,便多遣了幾人随行保護姑娘。”
蘇晚掃了一眼,十人神色冷然,氣息均勻輕細,顯然是隐飒閣的殺手,見她出門,齊齊單膝跪地,悄無聲息。
她扶着瓊妝上了馬車,便聽到馬蹄聲起,身子随車而動。蘇晚撩起車簾往後看去,哪裏還有那十人的身影。
“姑娘,他們當然是暗中保護。”瓊妝又解釋道。
蘇晚點了點頭,靠在車壁上問道:“瓊妝,你也是殺手麽?”
瓊妝怔了怔,笑着搖頭,“我入閣時日不長,還未出師,往日都是跟在姑娘身後打點些不太麻煩的事。”
蘇晚将車簾扣住,可以看見不斷後退的房屋,晨曦的微光。
“那我呢?以前我在閣內,都做些什麽?”蘇晚偏頭看向瓊妝。
瓊妝愣了愣,面上表情有些僵硬,幹笑着道:“姑娘……姑娘自是殺手……可是,也不是什麽人都殺的。重要的任務才會讓姑娘出手,且閣中除了公子,衆人聽姑娘調遣。外人只聽到姑娘的名號便能吓破了膽,而且……”
“名號?”蘇晚打斷她的話,反問了一句。
瓊妝道:“姑娘閣中名號晚姬。”
蘇晚了然點頭,再不語。
馬車已經駛出城外,過了幾個小村便是大片的樹林,官道上落葉缤紛,越往東南走,樹林越是茂密,人煙也愈加稀少。
蘇晚一路無言,只在正午時吃了些幹糧,雙眼瞥向窗外不停倒退的景致,任由疾風吹亂長發。直至夕陽西下,看着半面被染紅的天空,突然想起昨日雲宸與她說的話,臉上不由地露出笑容。
瓊妝拿着絲帕坐在她對面,一手湊過來,略有埋怨道:“姑娘吹了整日的風了,這一路灰塵滾滾,姑娘的臉都快黑了。”
“黑就黑了,總歸也就是個不好看。”蘇晚笑笑,接過瓊妝手裏的帕子,自己擦起來。
“姑娘一整日都在想些什麽?”瓊妝見她整日都未言語,看着窗外卻是眼神恍惚,不免有些擔心,不知是不是自己剛剛那番話讓她哪裏不好想了。
蘇晚卻是笑着,眉目間柔色盡顯。瓊妝舒了口氣,見她那副表情,顯然不是在想些不開心的事情。
蘇晚将帕子塞在瓊妝手裏,車簾仍未拉下,繼續看着緩緩下沉的落日。這一整日,她不過是在想上次走這條路時的情景。
那時她病得迷迷糊糊,稍稍有點意識便察覺到馬車來回晃動,再清醒點的時候睜眼就可以看到雲宸。有時候他是白發蒼蒼的老者,有時候是滿臉黑炭的小夥子,有時候是一臉麻子的瘸子……每次她醒來都會怔忪半天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是雲宸,到後來她習慣了去看他的眼,黑亮的閃着精光,又有着水漾的柔色,再後來,不管他扮作什麽,只要掃到他的雙眼,便能認出來。
“姑娘你聽!”瓊妝突然拉住蘇晚,神色警惕。
蘇晚被她從思緒中拉出來,忙凝神屏息,閉眼一探,殺氣從不同的方向或強或弱地直射過來,前面的兩匹馬都不停驚叫,好似不受控制。
瓊妝一把推開車門,趕馬的車夫剛好一頭栽了下去,她心中一急,翻身出去接住缰繩。兩匹馬該是被人使了暗器受驚,拼了命地嘶叫掙紮,帶動馬車大幅颠簸急速向前。
蘇晚眼見瓊妝身上滲出血來,是傷口裂開了。可那馬絲毫沒有停歇的痕跡,她心一橫,從頭上拔下簪子,對準麻繩便扔了過去。
“姑娘,沒了馬我們出逃太難。”瓊妝忙大聲阻止,面上慘白,大粒的汗珠滾下來。
蘇晚不挂不顧,繼續拔下瓊妝發間的簪子,直至将連着馬與馬車的幾根麻繩切斷方才停止。瓊妝見勢忙放開缰繩,兩匹烈馬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馬車卻是慢了下來,不過片刻,四周靜谧。
“姑娘!”
車剛停下,便有一柄亮劍從窗口刺入,瓊妝一聲驚叫,眨眼間抽出腰間軟件攔了過去。蘇晚神色一凜,身子後傾,讓在瓊妝身後。
眼前兩柄劍力度相當,兩人動作極快,蘇晚仍是看得清清楚楚。瓊妝反手一壓,那劍被逼着往左走,劍上力度愈盛,兩不退讓,雙雙劈向車壁。馬車“轟”地一聲幾乎被削去一半,瓊妝一個翻身便出去與那人撕鬥起來。
蘇晚心中驚跳不已,卻也不敢分神,凝神找着其他殺手的位置。這林子裏,少說有四十餘人,皆在打鬥。現在離山谷還有半個時辰的車路,若是徒步過去,恐怕得兩三個時辰,且她能不能順利走出去還是問題。
蘇晚還沒想清對策,手臂上一疼,火辣辣地,猛地睜眼,見鵝黃衣衫的女子對着她得意地笑。
穆綿!
蘇晚跳下馬車,拔腿就跑,可哪裏能有踩着輕GONG的穆綿速度快,還未跑出幾步便被她拉住手臂,拖着她往林子裏去。
“姑娘!”瓊妝一聲厲喝,持着劍便要往這邊過來,黑衣刺客卻是不依不饒,随之纏鬥。
“穆綿你想做什麽?”蘇晚的手被穆綿扣住,掙脫不開。穆綿不答,只一路拖着她往林子深處走,随後有黑衣人從林子裏竄出,上前押住蘇晚,她才放下手。
“你們放開我!都嫌命太長了麽?”蘇晚冷喝。
穆綿帶着五人在一處空地停下,轉過身子,嬌俏地臉上笑容肆意,“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我帶你離開,可是為你好。”
“滾開!”蘇晚啐了一口。穆綿面上一冷,一步上去就是一個耳光,甩在蘇晚臉上像是多了五道傷痕。蘇晚手腳被制住,無力反抗,雙唇無法抑制地顫抖。
“怕了?沒想到我還能找到你?”穆綿雙眉揚起,恨聲道,“你以為天下殺手都出自你隐飒閣?你們十人,我三十人四十人,總能将你們除得幹幹淨淨!”
蘇晚心中一驚,突然擔心起雲宸,穆綿既是早有打算,會不會回來只是借口,會不會給他下了什麽套?否則哪會這般容易被她的人制住。
“你莫要擔心,我不會殺你。”穆綿看出她神色裏的擔憂,挽起長鞭,一面掃着她,悠悠道,“聽下人們說府裏有個受寵的女人,我就猜到是你!還真是沒錯,你也算福大命大,那樣都不死!”
穆綿瞪了她一眼,随即笑了起來,抽出帕子替蘇晚擦去臉上的塵灰。蘇晚只覺得她那笑陰測測的,舉動更是莫名,身子不由地往後退。
“我不會動你更不會殺你,莫怕莫怕。”穆綿聲音輕柔,笑容愈發詭異起來,慢慢從袖間拿出一只小瓷瓶,笑道:“我只是來送些藥給你。”
穆綿打開藥瓶,從中倒出兩粒藥丸來,“別看它普普通通,厲害着呢……譬如,可以幫你恢複記憶……”
蘇晚聞言,垂眼盯着那藥丸,有些失神,穆綿說,那是可以恢複記憶的藥?
“想吃麽?”穆綿揚眉。
蘇晚面上的顏色一點點褪去,不知穆綿安的什麽心思,抿唇不語。
穆綿給押着蘇晚的兩人使了個眼色,他們便松手放了蘇晚。穆綿笑着一步步靠近蘇晚,藥丸卧在手心,慢慢到了蘇晚眼前。
“吃了這個,你便能記起一切,楚若,宛輕塵,你全部可以記起來!”穆綿的聲音裏帶了絲魅惑,輕緩而詭異,“你不想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麽?不想知道你為何會家破人亡,不想知道你如何變作殺手麽?吃了這個!你便能記起一切。”
蘇晚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藥丸,腦中一片空白。
穆綿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重複。那些她遺失掉的記憶,缺失掉的人生,仿佛就捧在穆綿的掌心,只要她向前一步,便能補充完整。
那些曾經困擾她的,逼迫她的,在夢裏反複出現的,蒙上灰塵般模糊不清的記憶,只要她一動手,便能得到。
楚家到底為什麽被滅?小哥哥為什麽滿身是傷?她為什麽會成了殺手?雲宸又如何成了隐飒閣閣主?為什麽逼她去殺穆旬清?為什麽毀了她的臉廢了她的武功奪了她的記憶讓她去嫁人?
所有的結果,便在穆綿手心的那顆藥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