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段淵的意識只短暫的潰散了一下,很快又在穿心的疼痛中醒過來,他閉着眼緩了好一會才睜開眼。
每一次以被迫放棄容器的方式回到蓬萊,他都是真真切切地經歷了一次死亡,疼痛都是真實的,死亡也是真實的,這個世上應該沒有誰比他有更豐富的死亡經歷了。
入目的是一簇樹葉,綠葉搖曳間,他看到了藍天和白雲,以及從樹葉間灑下來的日光,太陽?天空?段淵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不記得自己是躺在露天的。
痛感徹底散去時,他慢慢從躺着的石床上坐起來,卻沒想到自己身上被放了一身的水果,起身的動作将水果抖落了一地,他愣了一下,從地上撿起來一個紅彤彤的蘋果來,再次被震驚到,再看那一地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桃子橘子,還有一把快要爛掉的香蕉,據他所知,蓬萊是在海上,若非知道具體坐标,根本不可能找到這裏,船只不可能抵達蓬萊,更不可能有新鮮的水果。
他距離上一次回到蓬萊最多也沒有超過一個月,這些水果是誰帶來的?蓬萊上來了人嗎?為什麽這些水果要放在他的身上,他被什麽人移動了位置嗎?
段淵帶着滿腔的疑惑下了石床,然而走了沒幾步,他就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他最初是在遮風避雨的石洞裏,以為自己是被什麽移動了出來,連帶着石床,卻沒想到,是整個山頭被神秘的存在削去了,然後還移栽了一棵樹在他的身邊給他擋擋風雨……
他走過去,推了推樹,樹的根系并不深,晃動了兩下,倒了,樹順着山坡滾到了山腳,段淵沉默了一會,也跳了下去。
山洞沒了,總要找一處新的地方自己才能安心離開蓬萊,還要找到始作俑者。
蓬萊雖然是一座島,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大的,小山包有好幾個,這一個被削平他可以再挖一個。
這裏的生靈并不多,最多的就是貓,這些貓大概世代都生活在這裏,繁衍了很多,但也沒有泛濫,段淵第一次在蓬萊醒來時就試着研究過這裏的貓,這裏沒有足夠的食物,小動物幾乎也都沒有,會長果子的樹也不多,更不要說有一些果子還是有毒的,除非它們會下海打魚,否則他完全想象不出這些貓怎麽活下來的。
或許因為他現在特殊的狀态,一只小貓也不敢接近他,他走到哪兒,哪兒的貓就會跑掉,其實不只有蓬萊的貓,任何有一點點智慧的動物都會躲着他,他記憶裏上一次撸貓撸狗好像還是十二歲之前的事了。
段淵遺憾地想着,如果蚊子也有智慧就好了。
一不留神,段淵就發現自己走到了海邊,蓬萊是孤島,他很少在這裏看海,因為這會讓他陷入長久的負面情緒中,他遠離了人群,沒有辦法真正地回到人類的族群中去,他比魯濱遜還慘,他沒有星期天,如果不想辦法離開蓬萊,他感覺自己會發瘋。
段淵準備折返回去,又想到這裏可能有削掉他山洞的存在,他便決定先順着海邊走一圈,看那些水果的新鮮程度,那個存在應該才來不到一周,不知道岸邊會不會有那東西上岸的痕跡。
雖然還有一種可能,那東西本來就是島上的,但可能性有點太低了,他的真身在蓬萊躺了五六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而且就目前的狀況來看,那東西除了削了他山洞,其他方面還是非常友好的,還為他挪了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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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晚,段淵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看天色,今晚應該也算晴朗,他慢悠悠地往回走,直到回到山腳下,他才猛地想起,山洞已經沒了,他擡頭看去,那個小小的山包被削去了頂,他借着最後的晚霞看到了自己原本躺着的石床,就那麽突兀地放在一個平坦的地方,像一個被獻祭的祭臺……
段淵眨了眨眼,想起來,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可憐的祭品,還是一個失格的祭品,他重新爬上那座山,回到了石床上,這裏并不是最高點,但也足夠看到很遠的地方了,在最高的山上,有一棵特別顯眼的樹,樹葉是火紅色的,縱使在漆黑的夜晚,段淵也能憑借肉眼看到那火焰般的光景。
那就是七金木,是他離開蓬萊唯一的辦法,但整棵樹能用來作為容器使用的部分只有新芽分叉的樹梢小部分,而七金木生長格外地緩慢。
段淵躺下,天黑了,要睡覺,即使沒有頂,他有點沒有安全感,也還是要睡覺,□□沉睡了很久,并不會疲憊,但是他肉身是跟着精神走的,他已經至少一天一夜沒有休息了。
有什麽事還是明天再說吧,而且他把樹推倒了,不知道那個神秘的存在會不會過來查看情況,然後再搬一棵樹來。
然而他剛閉上眼睛,還沒有醞釀出睡意,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猛地睜開眼,此時天已經徹底暗了下去,伸手不見五指,什麽也看不到,他茫然地望着天,眼角能感受到七金木那一點點的光芒,然而聲音是從另一邊傳來的,他扭頭看去,頓時腦袋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水母……!
段淵若無其事地閉上眼睛,心裏想着,出幻覺了,水母居然出現在了空氣中,還那麽巨大,段淵回憶自己所學的所有知識,頭一次發現自己如此的無知,他從未在哪本書上見過這種水母,結構簡單,看起來很可愛,非常标準的水母形狀,像動畫片裏的一樣,一個蓋帽,幾條觸手,金閃閃的,像果凍,但動畫片裏長這樣的水母可沒有這麽大,而且也不會在空中飄來飄去……
周遭很安靜,海聲好像也消失了,他睜開眼角去看,發現那只水母還在,但觸手上多了點東西,一棵大樹,一個氣泡,氣泡裏裝了很多水果。
“……”
水母先将樹插在了一旁的地裏,也不管那樹是死是活,葉子都掉了大半,它發現位置不太對,還拔了出來重新插,然後在段淵呆滞的目光中,将水果一顆一顆地放在了他的身邊,多出來的觸手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段淵的頭。
水果将段淵完全圍住,段淵感覺自己像是水果拼盤裏的主菜。
水母手上沒有東西後,又将地上散落的那些不新鮮的水果一個個撿起來,塞進了自己的身體裏,應該是胃腔的地方。
“……”段淵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只水母現在像一個巨大的水果果凍,讓他更難以接受的是,他有了饑餓的感覺,勾起他食欲的不是滿床的水果,而是這只大水母……
段淵用手臂擋着眼睛,思考着,水母和他,誰才是食物?然後又想,他能吃掉這只水母嗎?
他可以吃嗎?
這個問題一旦問出來,似乎就已經得到答案了,然而還不等他付諸任何行動,那只水母突然靠近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擠壓過來,最後将段淵擠下了床……
段淵突然很委屈,到底想幹嗎啊?
段淵憤怒地看向水母,水母驚慌地用觸手将段淵拉回了床上,然後又将壓壞的水果塞進自己身體裏,段淵躺好了,水母安撫性地順了順他的頭發,又挑了一個梨子湊到了段淵嘴邊。
段淵突然意識到,這只水母,不會把他當寵物養了吧?
他擡手接過梨子,看向水母,水母立刻退後了一點,即使水母沒有五官,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水母的期待,它在期待自己吃下這個梨子嗎?
段淵遲疑了一下,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将水分咽下,再将梨子渣吐出來,他并不想吃水果,現在在他眼裏,最美味的是這只奇怪的水母。
他什麽都可以吃,他不會被吃下的食物毒死,只要他能咬碎的東西,他能咽下去的東西,都可以是他的食物,段淵想,一只水母而已。
一只水母而已……
段淵扔掉梨子,下床走向水母,水母興奮地貼近過來,觸手圈住了他,沒有用力,似乎怕傷到段淵,而段淵卻張開了嘴。
“噗!”段淵還沒咬下去,水母突然變成了兩半,整整齊齊,像是被一刀兩半的西瓜,水母胃腔裏的水果又散落了一地,段淵被其中一半壓住,他有些失神,仿佛水母的突然裂開給他帶來了巨大刺激。
有人走了過來,他聽到了腳步聲,段淵的思緒卻被饑餓填滿無法集中注意力。
好餓,好餓啊……
為什麽會突然很餓呢?
段淵身上的水母被人挪開,他整個人被抱了起來,那人遲疑了一下,掃空床上的水果,然後将段淵放了上去。
段淵瞳孔顫了顫,頭機械性地轉向那人的方向,一個人,是一個男人,還是女人?他的臉,看不清……
段淵看到了人,卻看不清那張臉,并非因為那人在黑暗中,他撐起身體,鬥膽抓住了那人的衣領子,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面前,還是看不清,準确地說,他分辨不出。
人好像都是一個樣子,眼睛鼻子嘴巴,五官都長在一樣的地方,為什麽他以前能分辨每個人的不同呢?
段淵的手輕微顫抖了起來,思緒又散開,好餓啊……
“你還好嗎?”楚寧看着段淵驚慌無措的模樣,以為他是被吓到了,正想要安撫時,驚訝地發現段淵的牙齒似乎變得尖銳了些,瞳孔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散發着淡淡的金色光澤,段淵散發出來的靈力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穢氣轉化。
“段淵?”楚寧神色凝重了起來,不明白為什麽段淵好好地會突然祟化,是因為那只水母嗎?剛剛段淵想要做什麽?
“啊……”段淵音不成調,面露痛苦的神色,楚寧連忙封住他所有的靈脈,但卻無濟于事,穢氣化為實質,幾乎要将他們二人淹沒,楚寧略感不适,卻不肯離開,他滿腦子思索着如果段淵變成了祟該怎麽辦,黃泉海能困住他嗎?他要一輩子将段淵困在那裏嗎?
“餓……”
楚寧愣住,看着段淵,段淵的靈力混亂,也沒有開口說話,那喊着餓的聲音卻一直叫嚣着,不是段淵……
他回頭看去,發現那只被他砍成了兩半的水母竟然又合為了一體,飄在他們身後,它似乎并不打算計較楚寧那一刀,長長的觸手輕柔地撫摸段淵的臉頰,它不停地重複着:“餓……餓……”
“是段淵的意思嗎?”楚寧愣愣地看着水母,感到有一些不可思議:“你能明白他的意思?”
水母沒有理會他,而是不停地從地上撿起水果,試圖讓段淵吃下,這個太大,它就換小一點的,甚至将水果碾碎,讓果汁流進段淵嘴裏。
“我來。”楚寧記得段淵很難進食,他在自己的百寶袋裏翻找了一會,才找到一個玉瓶,那是他還在黃泉海生活時用以果腹的小零食,心想還好這些東西不會過期,在人界很難得,所以他沒有扔掉。
小玉瓶裏裝的是一些甜味的小藥丸,他倒出一粒,将其碾碎,掰開段淵的嘴,撒進段淵的嘴裏,他看着段淵的尖牙,沉默了片刻,祟應該不會這樣,段淵到底是什麽情況呢?他餓了就會這樣嗎?
段淵進食困難,段淵是怎麽保證自己不陷入饑餓的狀态呢?不停地吃嗎?
他觀察着段淵,輕撫他的頭發,段淵很快安靜了下來,他的瞳孔擴散又收縮,然後眨了眨眼角,眼珠子轉向了楚寧,又看向了一旁的水母
“……”段淵似乎想說些什麽,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發聲,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然後皺着眉頭看向楚寧,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是要我解開你的靈脈嗎?”楚寧将段淵從床上扶起來,解開了他的靈脈,楚寧說:“你身上的秘密比我想象中的要複雜很多。”
“你怎麽那麽快就來了,這水母是怎麽回事?”
楚寧回答道:“黃泉海是蓬萊的背面啊,這之間是有通道的。”他看着段淵的眼睛,金色還沒有褪去,他問:“你如果一直餓着,會變成什麽?”
“我不知道。”段淵無所謂地說道:“我沒有真的變成什麽樣子過。”
楚寧又說:“我有一些頂飽的東西,你吃一點。”
“我不餓了。”段淵躺了回去,看了一眼楚寧,往邊上挪了挪,說道:“以前也有過,但最後也沒怎麽樣,我就像一杯開口的水杯,水将杯子撐碎的時候,就是化祟的時候,但水會流出去,我不死,就不會變成祟。”
楚寧沉默了許久,他問:“對你而言,什麽樣才是死呢?”
段淵閉上眼睛,摸到了楚寧的手,将他向自己這邊拉了拉,說道:“我不知道,我死過很多次了,可能壽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才是死吧。”
楚寧看着段淵抓着他的手,猶豫了片刻,躺在了他的身旁,他看向那只水母,水母似乎也觀察着他,相顧無言,最後水母消失在了空氣中,像一個泡泡那樣。
“楚寧,你會殺我嗎?”
楚寧問:“你騙我,是怕我殺你嗎?”
“你應該已經明白了我的現狀,我的容器已經毀了三個,你好像天克我,只有最後一個容器了,那是最差的一個,那一個如果也壞掉的話,我下一次離開蓬萊就至少要在十年後了。”
“……”楚寧看着段淵,心口微微抽痛,他看到段淵疲憊地睜眼望着他,淚水毫無征兆地湧出了眼眶,段淵說:“我沒有做壞事啊,你不要針對我了,我不喜歡蓬萊,我不想一個人待在蓬萊十年。”
“對不起。”楚寧遲疑着伸出手,抱住了段淵,他将人攬入懷中,輕輕安撫他的後背,說道:“我本意不想傷害你,只是因為你出現在祟界,再加上你的隐瞞,我不得不懷疑你們。”
“我是無辜的,出現在祟界只是個意外。”在楚寧看不到的地方,段淵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回抱住楚寧,忽然說道:“楚寧,你好涼快啊。”
“是嗎?”楚寧不再說話了,他散發出靈力将段淵包裹住,段淵安靜了下來,直到呼吸變得平緩,楚寧才松開他。
楚寧坐起來,看向滿地的水果,随手撿起一個,擦一擦便往嘴裏送,他垂下眸子,水果的來歷也有些說法呢,那個水母是什麽呢?
他就這麽守了一夜,直到天邊露出魚肚白,段淵卻沒有任何蘇醒的意思,他感知了一下,發現段淵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身,不禁感到驚嘆,沒有誰真的能長期離開自己的肉身而不出問題的,段淵真的已經無法用常理去判斷了。
“最後一個容器啊。”楚寧伸了一個懶腰,感嘆了一聲,準備離開的時候,但突然想到什麽,看了看四周,将段淵抱了起來,蓬萊島他雖然沒有來過,但是卻知道這裏有一處和黃泉海極其接近的地方,位于島中心的一個島中湖。
他來到島中心,果然看到了一片湖泊,尋了一處避風處将段淵放下,抽刀劈出一個小小的平臺,又布置下一個結界,将段淵放了上去,做好一切後,楚寧這才安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