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家那破門
你家那破門
不消片刻,小姑娘就帶着她爹來了。
中年人一見紀應淮,就點頭哈腰臉上賠笑,“老爺,丫頭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她腦子笨,學不來仙術,您別把她的話放心上。”
送出去做人家的學徒,不知道何時才能賺上錢孝敬他這個爹,中年人才不想做賠本的買賣呢,他心裏算得門清。
親事都談妥了,鄰村老劉家願意花十五兩白銀買他家丫頭,這錢一到手,他就能把相好的娶回來了。相好的肚子裏已經有了他家的種,巫醫說必然是個男胎哩!
有了男寶,未來還愁沒人給他養老嗎?
紀應淮明白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也不反駁他,慢悠悠地從衣兜裏掏出個錢袋子來。
那袋口一松開,裏頭可不是白的,而是黃燦燦的金子。
中年人眼睛都看直了,這鄉野地方,哪得見這麽多的錢。
“她腦子笨?”紀應淮笑着問。
“不不不,老爺,”中年人立刻搖頭,伸手一用力,拽着他家丫頭一同跪下,壓着孩子給紀應淮磕頭,“她肯學,學學總歸能學會的,您願意教,是這丫頭的福分。”
“我給你三兩黃金,日後這孩子就跟着我學習,吃穿用度都算在我賬上。但拜師之後,你不能來這兒影響孩子,除非她想見你。”
三兩黃金!
比老劉出的要生生翻一倍!
這個世界,一文錢可以和現代的一塊錢劃等號,一兩白銀五百塊,一兩黃金相當于十兩白銀*。三兩黃金,就是一萬五。
中年人喜不自勝,連忙答應。既能抛掉拖油瓶,又能賺一筆大的,他這是走了什麽大運啊。
紀應淮嘆了口氣,他妹妹結婚的時候,光金镯子都不止一萬五,在這裏,一萬五卻能買一個小姑娘的命。
把貪財的爹送走後,小姑娘乖乖地跟着兩人進屋。
“你叫什麽?”紀應淮問她。
“爹說女兒家要名字沒用,日後都要随夫姓。但娘私下裏管我叫妞兒,”她期待地看着紀應淮,“您要給我取名嗎?”
“你有喜歡的名字嗎?”
小姑娘下意識搖頭,又頓了頓,“我喜歡菜花。”
娘還在的時候,每到滿田油菜開花,都會指着花田告訴她,以後一定要長成和那菜花一樣明媚亮眼的姑娘。
“油菜花別名芸苔,那,你就叫小芸吧,怎麽樣?”
“好!”她很興奮地念了兩遍自己的新名字,覺得比村裏其他孩子的名字都好聽。
她終于不用羨慕別人了。
雖然條件簡陋,但環境再破,怎麽說也總得有個拜師儀式。
紀應淮與安立夏在長凳上一同坐下,旁邊桌上放着他們剛剛準備好的茶水。
小芸端端正正地給他倆磕了頭,敬了茶,“師父,師母。”
“好,”紀應淮接過,飲了一口,“下面的話,我說一句你複述一遍。”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恻隐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
師徒二人認真地念着,這是孫思邈《大醫精誠》裏的內容,是每一個中醫學子在初入學時,都需要學習銘記的。
紀應淮大一時的某個周末,他們整個專業都被喊去了圖書館前面,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一起誦讀醫學生宣言與《大醫精誠》選段。
雖然很難說有沒有形式大過內涵的嫌疑,但着實能調動學生對職業的認同感。青年人的齊聲朗誦,無論在今後的哪一天回想起,都如震春之雷,令人觸動。
再迷茫無措時,也可喚回初心。
在醫學這條漫長的路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與打擊,最容易消耗的就是能支撐學子前行的信念。
既然小芸入了門,紀應淮和世間所有的老師一樣,希望她能真正從自己這兒學到東西。不說造福一方、青史留名,至少得成為一個好醫生,一個有仁心、有技術且為患者考慮的醫者。
就如醫學日內瓦宣言所述那般,“我将用我的良心和尊嚴來行使我的職業,我的病人的健康将是我首先考慮的。”*
家裏多了個孩子,擁擠的小卧室裏得給她理個床位出來,日常用品也得準備。
不過好消息是,他們近日就要搬進縣城的新宅子,那兒的家具物什紀應淮都請人置辦好了,新買的家仆們隔日就到村裏來接人。眼下先湊合兩天,之後小芸就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了。
紀應淮盛了兩碗炖好的雞湯,安立夏與小芸一人一碗。剩下的湯和肉舀進米飯鍋裏,蓋上蓋悶着,到中午就是一鍋香噴噴的雞湯飯。
他在空出來的鍋裏把紅燒雞肉做了,一會安立夏只要盛出來就能吃。
看着餐桌邊一大一小慢慢喝着湯,臉上是如出一轍的沉醉,紀應淮輕笑,“二位,往邊上坐坐,我搬個桌子。小芸,喝完了到路口來找我,先學學問診。”
“是,師父。”
“夫君,今天早上的霞雲怪怪的,怕是要下雨。”安立夏憂心道。
他們家連鬥笠都沒有,若下了大雨,淋濕了容易傷風。
“好,一會瞧着不對我就回來。”
出攤的時間晚了些,已經有幾個等在那兒了。聞着他身上的肉香,有人調侃道,“紀老爺今天家裏燒的什麽好菜呀?”
紀應淮溫和地笑着,說是大娘送他家夫人的老母雞,他不過是沾了夫人的光,飽飽口福。
衆人就帶着善意地笑開了。
這村裏如今都知道,新晉的舉人老爺和他的小夫郎感情可好了,兩人上哪都要一塊。
小芸出來時,紀應淮正在給一個青年切脈。
他是林參的親戚,叫林木,平時老是做夢,還全做噩夢,經常半夜吓醒。
前幾天晚上半夢半醒地出去放水,見到了個古怪的黑影子,在田裏飄來飄去。
他當時沒被吓到,回來後躺在床上越想越怕,竟硬生生吓得發了場高燒。
還好比較年輕,身體結實,自己熬一熬也挺過來了,就是落下了點後遺症。
“老幺,我這,我一放水就停不下來,滴滴答答的,怎麽辦呀?”林木愁眉苦臉,他剛娶妻,這毛病影響夫妻生活。
膽氣虛容易受驚,小便淋漓不盡又屬淋證*,紀應淮綜合兩方考慮,給他開了藥。
“放心,吃了藥就會好的,不是什麽大問題。”
“哎,”邊上有個漢子插嘴道,“說到黑影子,我昨晚也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什麽樣的黑影?”紀應淮心下一動,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樣,他問道。
漢子想了想,“人樣的,有好幾個。我在院子裏打水,掩着門,那黑影子沒看見我。路上和田裏都有,不知道在幹什麽。”
好幾個?
紀應淮微微皺眉,怎麽,有人想作亂?
“這周邊有出現過歹人嗎?”
林木和漢子都搖頭,“咱們這兒可太平了。”
“不過老幺你得當心着點,”林木壓低聲音道,“你風頭太盛,盡量早點搬去縣城吧。這村裏,眼紅你的人可不少。”
漢子也湊過來,“是了,紀老爺,你家那破屋門都關不牢。”
紀應淮謝過他們的善意提醒,心裏也稍稍在意起了這件事。人紅是非多,昨夜那糞水已經是在給他敲警鐘了。
安立夏說今日有雨,果真西天的烏雲就堆起了小山,朝他們這兒推過來了。
紀應淮搬桌子回去,小芸幫他把長凳提上了。這姑娘人瘦瘦小小,力氣倒還挺大。
她估計是在家裏幹活做慣了,一時間閑不下來,進了屋也不坐着,就跟在兩個大人身後轉。
瞧着她,就好像瞧見了剛進醫院的實習生。紀應淮笑道,“你倆都去坐,等我炒個蔬菜就開飯。”
“師父,我給您燒火吧。”
小芸不等他回答,一溜煙就跑去竈口了。這孩子挺機靈,眼裏也有活。紀應淮心想,要是他導師見了小芸,估計會很喜歡。
安立夏不想一個人呆着,就默默地站在紀應淮身邊給他拿碗筷。
外頭轟隆一聲,半邊天都黑透了,屋裏點了燈,熱騰騰的肉湯飯被端上了桌。三個人圍坐在牆邊,像是一家三口,溫馨極了。
紀應淮拿了破木盆去牆邊放着接水。前些天來人的時候,他找過瓦工,試圖修一修房頂。但瓦工說這木梁都爛了,一動說不定房梁都能塌下來,修不了,勸他們早點搬走。
這雨眼看着得下挺長時間,下午是擺不了攤了。紀應淮邊吃邊想着,去了城裏得先找個就近的門面,把醫館開起來。
不求多大規模,先保證不露天,不會受下雨影響。
這裏不做官的舉人,薪水是每月十二兩白銀,相當于六千塊,另外還有糧食五擔。
完全不用擔心餓肚子。
紀應淮感謝紀幺給他留了個鐵飯碗,不然光靠行醫賺錢,他可能還得去幹點兼職。
收拾完碗筷,紀應淮擦好桌子,開始給小芸上課。安立夏閑來無事,蹭課一塊聽。
小姑娘年紀太小,還沒學過文化課。紀應淮沒給她直接講中醫基礎理論,而是從紀幺的記憶裏翻出來一篇給小孩子認字的文章,寫在紙上教她。
紀老師深谙小學語文課的流程,鐵面無情地給她十分鐘記詞彙的時間,然後就默寫。
沒有一個小孩能逃離默寫的苦難,小芸愁眉苦臉地在紙上奮筆疾書。她确實很聰明,一遍背過去差不多就記住了。
“師母。”
紀應淮輕輕叫了一聲,安立夏若無其事地縮回手,心虛地整理衣袖。
小芸卡在了一個字上,他想提個醒,沒想到就被夫君抓住了。
安立夏操着慈母的心,憐愛地看着孩子,小芸,自己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