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這日,崔老太爺天沒亮就回到了家中,急着詢問家裏這些事的詳細情形。
崔老夫人無法,只得起身穿戴洗漱,打起精神來與他娓娓道來。
崔老太爺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最寵愛的女兒,最看重的孫兒,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淪落到了這等地步?
崔老夫人擡眼瞧着他那張臉,便是氣上加氣了。六十多歲的人了,樣子卻似四十來歲,跟她在一處,不是夫妻,怎麽看都是兩輩人。
人麽,不論男女,确實有那資質得天獨厚的,容顏被歲月格外眷顧。可崔老太爺并不是那樣。他是儀表堂堂,但是不見蒼老的緣故,是這麽多年服用丹藥。
好些修道之人求的是長生不老,輪到他,能否長生是不曉得,目前為止倒是做到了不老。
有十幾年了,崔老夫人一點兒也不想看到他,巴不得他再不回家。
崔老太爺終于說話了:“那些事,他們親口承認了?”
“默認了。”崔老夫人道,”但凡有辯解轉圜的餘地,我當日也不會灰溜溜把人領回來。“
崔老太爺忽然把茶盞摔碎到地上,怒斥道:“你是怎麽教導兒孫的?!怎麽就眼睜睜地瞧着他們變成了這般糊塗的樣子?”
“那你又是幹什麽吃的?!”崔老夫人才不懼他,“有一年到頭不着家的人麽?從什麽時候起,教導兒孫是內宅婦人的職責了?”
崔老太爺讨了個沒趣,不言語了。他也只是氣得太厲害,随口發作下而已。
崔老夫人見他這樣,也沒有得理不饒人,反正說破了嘴,他也不會回來好好兒過日子,不如省省力氣。沉了片刻,她問他:“你打算怎樣發落他們?”
崔老太爺斂目看着地上的狼藉,“謀財害命,那兩個糊塗東西坐實了謀財,葉家生出怎樣壞的揣測都是情理之中。既如此,不從重發落是不行了。要是葉家把事情鬧大,那禦史彈劾的折子就少不了,崔家這爵位也就難保了。”
崔老夫人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
Advertisement
崔老太爺擰眉斟酌了一陣,道:“定初做的太多太過了,請家法打幾十板子,送到北邊偏僻的莊子上思過,餘生不得出。”
崔老夫人輕輕點了點頭。殺人不過頭點地,幾十大板下去,已經是要了人半條命,再加上餘生思過、前程盡毀,料想着葉家也不會有異議。
“盈娘那邊……”崔老太爺說起女兒崔氏,“等着葉家的休書,随後送到莊子上,過個三二年,人們也就淡忘了眼前的事,到時再給她另外尋個好人家。”
崔老夫人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這樣不輕不重的發落,他還真好意思說出口,這與尋常在夫家犯了過錯的女子被休有什麽區別?
葉家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她篤定這一點,卻是懶得提醒他。
這麽多年,父慈女孝得幾乎過了分,她提醒也是讨人嫌,何苦來的。
夫妻二人說了一陣子話,到了用早膳的時辰。兩人食不知味地用過飯,召集家中衆人,正式處理家事。
崔氏和崔定初自然被帶到了崔老太爺面前。
“爹爹……”崔氏一看到父親,便紅了眼眶,落了淚,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哭。回家來也好。”崔老太爺和聲安撫。
崔老夫人忍着沒撇嘴,別轉了臉。
崔定初沉默地向祖父行禮。
崔夫人盯着他,眼中閃爍着寒芒。
跟他擺明了輕重,着人給了他匕首和鶴頂紅,他卻到此刻還死皮賴臉地活着。
既然如此,那就玉石俱焚。她咬着牙下了狠心,只因太清楚,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崔老太爺望着女兒、孫子,出言訓斥了一番,說着說着,眼中已滿是不忍。
崔老夫人在心裏冷笑:那的确是至親的晚輩,不忍是該當的,但你這火氣是不是消得太快了些?有這麽個禍害,崔家不敗落才是奇事。
崔老太爺表情沉痛地說了對二人的處置。
崔氏心頭一松,心裏敞亮起來。父親說将她安置到別院,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之前還在擔心,要被送到家廟做幾年樣子。
崔老夫人微不可聞地輕哼一聲。
崔氏望過去,見母親竟是面含嘲諷,這才恢複了理智:父親就算是不做樣子發落她,又有什麽用?葉家要是不贊同,就全是空談。
崔定初聽了祖父對自己的處置,終于打破了他已保持太久的沉默:“孫兒感激祖父這般寬容,只是,這樣不痛不癢的處置,怕是不足以讓葉家滿意。祖母既然答應了給葉家一個交代,便不能失信于人。”
崔老太爺皺了皺眉,“那你是怎麽想的?我倒是想不出,還要怎樣,才算是從重發落于你。”
崔定初跪在祖父面前,道:“您待我一向寬厚慈愛,我一直銘記于心,感激不盡。
“只是我不成器,以往做了不少糊塗事。
“事到如今,不将我逐出家門的話,葉家那邊怕是不會答應。既然如此,我就再招認一兩件錯事,您将我攆出去,也能夠心安理得。”
說到這兒,他磕了一個頭,“請祖父開祠堂,屆時我再細說由來,您亦可秉公處事。”
崔老太爺狐疑地望着他:還有錯事?還有能夠讓家族完全容不下他的錯事?那得是什麽?
崔老夫人早就對崔定初徹底失望了,此刻便替兀自出神的崔老太爺發了話:“那就依你。我只盼着你只是為了家族不為難,全了這些年的情分,而非另有所圖。”語畢命下人去請族裏的人到祠堂議事。
崔夫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氣。這樣看起來,崔定初算是無意中幫她解了燃眉之急。
崔氏卻不同于別人,一顆心懸了起來,感覺要出什麽大事。崔定初心思深沉,沒有誰能完全了解他。而相較而言,崔氏算是最了解他的。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族裏的人到齊了。
在崔定初的要求之下,除了不曉事的孩童,都要到祠堂裏細聽原委。
只要局中人不是至親至近的,誰閑來都喜歡看看熱鬧,于是衆人欣然應下,魚貫着進了祠堂。
待得崔老太爺說明請大家前來的原因,便吩咐崔定初:“想說什麽就說吧。”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最是明白事理,自然曉得輕重。”他心裏也有些不踏實了,不得不叮囑一二。
崔定初恭聲稱是,下一刻說出的話,便險些将祖父祖母驚得跳起來:
“衆所周知,我娘是出身寒微、孤苦無依之人。其實不是,她孤苦無依是真,出身卻最是上不得臺面。她是風塵女子。”
滿堂嘩然,驚呼聲、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完了,這孩子莫不是瘋了?崔老太爺驚詫地望着崔定初。
崔定初對上他視線,唇角竟牽出一抹自嘲的笑,“您不用懷疑。若非實情,我便是瘋了,也不會往自己身上潑這種髒水。
“我出身這樣不堪,又做出那些謀算他人錢財的事,崔家理應将我逐出宗族,如此才能撇清幹系,少沾些污點。”
“你……”崔老太爺、崔老夫人同時出聲,同樣地抖着手指向他,都醒過神來了,快氣瘋了。
他們是想,你不就是想被趕出去麽?犯得着在大庭廣衆下說這些?你又知不知道,官員與風塵女子有染的事向來是看運氣,有時不會被朝廷問罪,有時則會被揪着不放——你這鬧不好就會把你父親害得丢官罷職啊。要知道,尋常文官去青樓喝喝花酒,都能被同僚記在賬上,只要有機會就提一嘴。
崔定初向夫妻二人磕了個頭,“本該盡早禀明,卻隐瞞至今,孫兒不孝。”随即他站起身來,走到崔夫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撩袍跪倒,語聲誠摯,“母親這些年來,盡心教誨,我卻行差踏錯到了這地步,對您更是不孝。”
語畢,他向下俯身,包括崔夫人在內,所有人都以為他要磕頭謝罪,然而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驚人的變故。
人們看到他猛地縱身而起,手中寒光一閃。
幾乎是同一時間,崔夫人發出痛苦地呼聲。
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沒完——
崔定初跨前一步,及時攬住身形搖晃着的崔夫人,手裏多了一個小小的藥瓶。
“不,不!”崔夫人知道那藥瓶裏是什麽,忍着劇痛,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掙紮着。
“快來人!把他拉開!”不知是誰高聲呼喚着。
然而,為時已晚。
護衛趕進來,将崔定初鉗制住的時候,崔夫人已被灌下了鶴頂紅。
她口中沁出大口大口的鮮血,雙眼卻睜得老大,死死地盯着崔當初。
不消片刻,她便倒在地上斷了氣,表情卻沒有變化,依舊盯着崔定初。死不瞑目。
崔定初低喘着,凝視着崔夫人,逸出了愉悅至極的笑意。
“你你你!……”崔老太爺你了半天,才有了責罵孫兒的詞兒,“你是不是活膩了?弑母的罪過,可是要進大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