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新添的人證是崔定初的心腹鄭北。
這自然是扶焰的手筆。釜底抽薪。
他哆哆嗦嗦地走進燈光明亮的松鶴堂廳堂,視線匆匆掃過在場衆人,便向着主位的葉老太爺跪了下去。
崔定初見了,額角青筋直跳,面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葉知許則在端詳鄭北。他明處看不到一絲傷痕血跡,神态卻像是經受過什麽巨大的痛苦,也不知被扶焰的人怎樣收拾過了。
她相信,扶焰派人把他送來,他就沒可能反口。
“聽說你已良心發現,有意回頭是岸,指證包藏禍心之人。”她說完,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次間方向——等待幾位官府中人期間,她也沒閑着,命人悄悄地把索雅安帶來了,安置在東次間。
鄭北吃力地将身形扭向她,磕了個頭,“回大小姐的話,正是如此。說起來,小的實在對不起您,要到今時今日才幡然醒悟,揭露埋藏在您身邊的禍患。”
“那你就将所知一切說出來。”葉知許道,“幾位官爺也來旁聽做個見證,不可誇大其詞,冤枉了誰。”
“小的明白,小的不敢。”鄭北又磕了一個頭。
葉老太爺出聲道:“你家崔四公子別院裏的那名女子是怎麽回事?仔細說來。”這是他最好奇的。已有了推測,便更想得到證實。
“回老太爺,那女子名叫索雅安,是……”
“混賬東西!”崔定初聲音狠戾,語速很急,“你爹娘養你這麽多年,就是為了你做叛主的東西麽!?”
鄭北心裏苦笑,暗暗嘀咕:你用我爹娘說事沒用了,人家早把他們另行安置了,我要是不實話實說,才會害了他們。
孫通判面上和善的笑容斂去,睨着崔定初,“崔四公子這是何意?葉老太爺體恤兩家的交情,才壓着脾氣沒将事情鬧大,這會兒看來,你倒是想到公堂回話?那倒也容易得很,我們幾個這就能讓你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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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定初面色青紅不定,想陪笑,硬是扯不動嘴角。
“你說你的,”孫通判吩咐鄭北,“不要理會閑雜人等。”
鄭北稱是,接着先前的話往下說:“索雅安原是四公子手下一名掌櫃索思安的胞妹。
“索思安管着一間糧米鋪子,人很機靈,算得精明,卻好賭。他曉得四公子厭惡好賭之人,人前從不敢顯露出來。
“一次欠了大額賭債之後,竟把索雅安賣進青樓換了一筆銀錢,那時還在做夢,想着贏了錢之後就能把妹妹贖回來。
“結果自然是不可能的。
“後來為了還賭債,挪用了鋪子裏的銀錢,并不夠,被打得半死。
“四公子恰好在當日見了他,少不得詢問一番,知曉原委後很是惱火,也是擔心手下出了這種事,有損自己的名聲,派小的把索雅安贖出來。
“索思安是通過人牙子賣的人,人牙子顧忌兄妹兩個與崔府的淵源,将人賣到了外地,小的苦尋了一番才将人找到。
“看到人的時候,小的便吃了一驚,因為……因為細看之下,索雅安與葉大小姐很像。
“回去交差的時候,嘴欠提了提。
“四公子竟對此事很是上心,親自去見了見索雅安。”
見到人之後,崔定初就有了一個耗時長久的陰謀。
索思安本就不在崔家行走,曉得他底細的人着實不多。崔定初把該滅口的滅口,該封口的封口,将索雅安安置到了那個清淨的別院,新添了幾名仆從服侍她。
索雅安先是視崔定初為恩人,随後又視為不論如何都要追随一生的意中人,這前提下,兩人随着相見次數增多,有了形同夫妻的光景。
此外,索雅安全然依照崔定初心意,下苦功夫模仿學習與葉知許相關的一切,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便要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這自然又少不了崔定初從方方面面給她創造條件。
至于這近乎詭異的事情背後的原因,鄭北道:
“四公子在與葉大小姐定親之前,便知曉她遲早會繼承沈老太爺的財産。
“這是葉府大夫人告訴他的。大夫人想把大小姐永遠拿捏在手裏,而娶大小姐的要是外人,她就很難做到了。
“為此,大夫人才促成了四公子與大小姐的婚事。
“四公子定親是為有朝一日發橫財,至于在索雅安那邊下的工夫,應該是防着出什麽大的岔子,調換二人身份。”
他說完了,偌大的廳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聆聽的衆人,除了葉知許,都望着崔定初,葉老太爺視線如利箭,其餘的人則是滿目鄙夷、驚駭或匪夷所思。
葉知許對吳媽媽遞了個眼神。
吳媽媽轉去把索雅安帶到衆人面前。
此刻的索雅安,嘴巴面頰都腫脹不堪,嘴角有滲出的血跡,實在狼狽的可以。
葉知許打破沉默,道:“索雅安,你可有什麽想說的?要不要把之前對我說的那些瘋話複述一遍?”
索雅安則看着崔定初,就見他分明站在那裏,人卻顯得輕飄飄的,魂魄似已游離天外。
她霎時間沒了主心骨,身形癱軟在地,無聲地哭了起來。
“看起來,葉府要處理的家事還不少。”葉老太爺道,“今日只能如此,等明日人都到齊了,再做論斷。”
等外人都走了,他留下葉知許問話,一是她為何像是知曉索雅安的底細——聽風就是雨才是她的常态,當下就全盤否定人與事很少見;其次,就是鄭北這過于有力的人證又是從何而來。
葉知許把功勞推給了沈誠,“……就像他說的,遇到事情倒不怵我們這樣的門第,只畏懼江湖中地位顯赫的人。他本來就有得力之人,又另外請了高人相助,自是事半功倍。”
葉老太爺釋然,“怪不得,查起事情來比官府還快。這樣看來,他對你便是忠心耿耿的,往後可不能給人氣受。”
葉知許稱是,又攜了老人家溫暖的大手,目光鄭重而懇切:“因我而起的事情,想不鬧大都難。
“您曾告誡我,防人之心不可無,現在我也求您多加防範。
“崔定初陰險到了那種地步,照我看,崔家也沒什麽好人。您處處為我出面做主,他們一定會懷恨在心,不定又想出什麽毒計。
“您要是因為我出了什麽閃失,那我也就白活了,更不用活了。”
“這是說什麽呢?”葉老太爺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滿眼慈愛,“我這把老骨頭雖然不金貴,卻也不想平白毀在誰手裏。
“你想到這些,說明是真的懂事了,這樣看來,出些事也不全是壞處。
“放心,我會吩咐下去,讓裏裏外外的下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确保咱們家裏這些人,衣食住行上頭都不出任何差錯。”
“您可得說話算話。”
“這是自然。”
葉知許回房之後,葉老太爺沉思一陣,命人備好筆墨紙硯,親自給長子寫了一封家書,意在讓他休妻,最好是能告假一陣回來,要麽就命人從速送回休妻書。
轉過天來,崔氏、王媽媽被帶回來,崔老夫人、崔夫人來到葉府。
崔定初的父親永安侯世子在京城五軍都督府行走,任從七品都事。家裏這些事,大抵還一無所知。
說起來,比之同樣持有爵位的門第,崔家頗有衰落的趨勢:永安侯崔老太爺無心仕途,癡迷于修道煉丹,常年住在山中一個道觀裏;永安侯世子倒是想在官場上有所建樹,奈何能力有限,就算在首輔發力肅清官場、官員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大環境下,他還是動也不動地蹲在原位。
不知是不是夫君官職低的緣故,崔夫人多年來都不曾跟去京城,她膝下四子一女,只有女兒是她生的,但這毫不影響她崔家的地位。
這是因為崔家本是将門,并不怎麽在意子嗣的嫡庶,最看重的是教導他們成材。連帶的,繼承爵位的人也不計嫡庶長幼,賢能者居之。
因此故,做為崔家當家人的正室,也就不一定非要生嫡子才算站穩腳跟。
相應的,葉家這邊對于子嗣,更多的是随緣的态度,輪到大老爺和崔氏這情形,老太爺是沒轍——長子對長媳沒什麽情分,死活也不肯帶她到任上,自己在外邊尋了人給他生兒子,老太爺這當爹的,不可能看着防着這種事。
崔家婆媳兩個過來,葉老太爺少不得讓二夫人、三夫人出面應承。反正事情沒可能瞞住,妯娌兩個聽聽也好。另一面,葉老太爺讓葉知許避出去,不想她再面對那些糟心的人和事。
葉知許樂得如此,出門去往璞玉齋。路上,回憶着崔老太爺、崔世子的死期。
以現在的時間推算,前世索雅安是正月下旬嫁入崔家,到三月份,崔老太爺死了,原因是他煉的丹藥有毒,吃完沒過一炷香的工夫就斷了氣;崔世子則死在為父奔喪的途中,原因據說有兩個,一個是哀恸過度急火攻心,另一個是在他爹死前一日,他被首輔親自敲打了幾句,本就吓得不輕,加上家裏出這麽大事,便受不住了。
總之,父子兩個就這麽沒了。喪期間,崔定初家裏家外斡旋,于三年後承襲侯爵,并進京為官。
仔細想想,那時候倒給了索雅安方便:要守孝,不需總應承人。
那時的崔定初、索雅安會不會想,連老天爺都幫他們?
這時候的扶焰坐在沈誠的書房裏,正在納悶兒:葉知許哪一點比不上索雅安?崔定初怎麽會做調包的準備?他是瞎子,還是腦子有病?
阿四則站在他身側,講述着崔定初在家中的處境:“崔家老太爺不務正業,膝下只有崔世子一個孩子。
“崔世子總在京城,這些年都是妾室通房服侍着。
“崔世子這四個兒子,聽說全是出身卑微的小妾生的。小妾生完孩子沒多久就死了,無一例外,孩子一概送回來,由崔夫人撫養。
“崔定初和三個兄長,不可能不惦記爵位,多少年了,都是變着法兒地讨好嫡母、祖母,從十幾歲開始變着法子賺錢。”
扶焰聽完,思忖片刻,“出身卑微的小妾,卑微到了什麽地步?”
“……這也要查?”阿四撓了撓額頭,“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人又不在當地,我們還只是‘聽說’……”說着忽然眼睛一亮,“您不是說蕭閣老對官員底細門兒清麽?不如請他……”
扶焰給了他一記眼刀,“算算時間,閣老那時候才十來歲,那崔世子不過一個庸才,誰會留心他的底細?”
阿四苦了臉,“反正不好查。您還聽不出來麽?那崔夫人是個有手段的,不然怎麽一個個的生完孩子就死了?”
“笨。”扶焰牽了牽唇,“這兩日才用過釜底抽薪,今兒怎麽了?不能用了?”
阿四轉過彎兒來,扯出大大的笑容,“明白了!從崔夫人的親信下手。”
“要是都不知情,就安排個人,跟崔夫人談筆買賣。”扶焰道。
“什麽買賣?”
扶焰斜睨着他,“當然是人命買賣。難不成我們漕幫還要髒了手,跟那等人做生意?”
阿四額頭冒出汗來,連連稱是,又道:“小的一定是還沒睡醒,這就去外邊兒涼快涼快,醒醒神。”
扶焰嗯了一聲。
沒多久,葉知許來了。扶焰少不得見一見,聽她說說家中情形的進展。
葉知許言簡意赅地說了,“……今日以我祖父的意思,是讓崔家把崔氏和崔定初一起帶回去,另外他也寫信給家父了。”
扶焰颔首。她的父親半個月左右就能到家。蕭閣老在給他的回信中提了一句,說既然葉家的事都把你絆住了,就讓這人回家一陣,料理清楚再說。
他沒提這件事,而是問道:“就這些事而言,心裏可曾怨恨令尊?”
葉知許扯了扯唇角,“家父那個人,不需怨恨,也不需在意他。于我,是個不相幹的人罷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着前世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