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陸遜之死(上)
番外一 陸遜之死(上)
東吳的丞相陸遜素來深思靜慮,所推測的事沒有一件不應驗。
廣陵人楊竺,年輕時就博得較大的名聲,而陸遜認為他最終會惹禍敗亡,便勸楊竺的哥哥楊穆與楊竺分開生活,另立門戶。
卻沒想到,正是楊竺此人,導致陸遜蒙冤而死。
此事緣起兩宮之争,自從衆望所歸的太子孫登病死後,孫權立三子孫和為太子,但依然舉棋不定,四子孫霸有意争奪太子之位,兩宮并立。
孫權曾大病卧床,派遣太子孫和到太廟祭祀,孫和妃子的叔父住所離太廟很近,就邀孫和到他家逛逛。
孫權長女孫魯班派人跟随監視,向來不喜孫和母子的她,借機向孫權進讒言,說,太子不在太廟裏祭祀,而專去妃子家去謀劃事情,又說王夫人看到皇上病重,臉上竟然露出高興的神色。
此言無疑觸動孫權的逆鱗,王夫人憂郁而死,而孫和所受寵信日益減損,日日擔憂被廢黜。此事之後,魯王更加觊觎太子之位。
當時,太子孫和與魯王孫霸兩處宮府的侍從官員都有不少空缺;所以京城內外的在職官員,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子弟派去作太子和魯王的侍從。
全琮向陸遜寫信說自己也想這麽辦,陸遜給他的回信中認為:“子弟如果有才能,不用擔憂沒有官做,不應當私自派出去謀取名利;如果子弟不成才,那終究要招致災禍。而且聽說在京城建業的太子、魯王地位相當,必定會有厚此薄彼的情況出現,這是古人的大忌啊。”
全琮不聽,他的兒子全寄,果然親附魯王孫霸,進行勾結和陷害的活動。陸遜寫信給全琮說:“您不效法金日磾,而把阿寄留在魯王宮中,終歸要給您的家族招惹禍事的。”全琮不但不聽他的話,反而和他産生情誼上的裂痕。
後來,全寄果然因孫霸之事坐罪賜死,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奈何陸遜有遠見,不欲插手兩宮之争,卻還是被拖入到這泥淖之中。
某次孫權會見楊竺,屏退左右與楊竺談論孫霸的才能,楊竺表示孫霸有文武英姿,适合作為太子,于是孫權便答應他可以立孫霸為太子。
孫和的下人藏在床下,聽到了全部內容,事後告訴孫和。
陸遜的族侄陸胤此時正要前往武昌,去向孫和辭行。孫和沒有接見他,而是微服到他車上,與陸胤秘密商議了此事,求他讓陸遜上表勸說孫權。
Advertisement
也不知是否是孫和太着急,竟未能想透其中關竅:孫權和楊竺兩人在建業的密談,陸遜遠在武昌,如何能夠得知,還上表孫權?
而陸胤見孫和神情篤定,也未問清消息來源。冥冥之中,埋下了禍根。
“如今廢嫡立庶,消息确鑿。兩黨相争,只怕最後損害的,還是東吳國力。族叔如今身為丞相,安能坐視東吳走向歧路,民不聊生?”到武昌後,陸胤勸陸遜,他知道什麽才是這位正直的族叔關心的。
陸遜不清楚建業的消息動态,聞言,果然呈上奏疏說:“太子正統,宜有磐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 ”太子代表正統,地位應當像巨石那樣穩固;魯王只是藩王和臣僚,最好使他們的恩寵等級有所差別;這樣的話他們二位都各得其所,上下都得到安定。
他書三四上,一連呈上了三四封奏疏,又請求到都城,親口向孫權說明嫡庶的分別,以匡正過失。
他的請求既沒有得到允許。
收到表奏的孫權只覺得驚懼,陸遜遠在武昌,莫非耳目已經部署到他身側了嗎?
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接下來,陸遜的外甥顧譚、顧承、姚信,被冤枉撤職流放。
太子太傅吾粲遭到孫霸、楊竺等人的谮毀陷害,因多次與陸遜相互寫信通消息而被治罪,送進監獄處死。
孫權懷疑楊竺洩露了他們二人廢立太子的談話,楊竺否認。孫權便讓楊竺找出二人談話洩露的原因,楊竺說近期只有陸胤向西邊去了,一定是陸胤所說。
孫權又派人詢問陸遜是如何知道自己想改立孫霸的,陸遜回答:是陸胤告訴自己的。
于是孫權便召來陸胤拷問,陸胤為太子隐瞞道:“是楊竺告訴我的。”于是孫權将二人共同下獄。
正是多事之秋。時在武昌陪着陸遜的尚香有些擔憂伯言的情況,待醫官請脈後,連忙問:“陸大人身體如何?”
“陸大人憂思深重,心力損傷,積勞成疾……”醫官道,“臣只能開藥給大人調理身體,但心病不可醫,大人切勿動怒。否則,有性命之憂。切記,切記。”
孫尚香恨恨地咬緊牙關,心想:“二哥真是瘋了。他明知道伯言并不怕自己被貶,只怕親近之人因此受到牽連,卻仍是如此做了……看着親友因為與自己親近的緣故,被流放、被下獄處死,那滋味,何異于剜心?”
想到此處,孫尚香打定主意要去罵醒自己的二哥,辯清嫡庶,也為陸遜讨個公道。
于是她轉身,走到陸遜身邊,撫開他的眉頭,道:“伯言,我想回富春探親。十日後便回來。”
陸遜擡眸,那雙本來清亮烏黑的墨眸,此刻盛滿了疲憊,他道:“夫人,你要去的是富春,還是都城?”
果然還是瞞不住他。尚香道:“他不許你見他,難道,還不許我回都城見他嗎?有本事,他就治我一個違抗君命之罪!”
陸遜攬住尚香,半開玩笑道:“我只是舍不得你。哪怕是十日。”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醫官的話,伯言都聽到了吧?不要動怒,等我歸來便是。”尚香安慰道。
陸遜疲倦地把頭埋在尚香肩上,沒有說話,良久,才道:“人心是會變的。尤其是在權力中浸染久了,就會變得疑神疑鬼。”
“可是,你我都沒變不是嗎。”
“聖上,不一樣。”
“伯言,你放心,只要他還是我二哥,我就能罵醒他。就像年少時那樣。”尚香道。
她了解她的二哥。
不料尚香收拾細軟,剛出府門,便碰到一宦官。
她警惕地打量他,手上使了些力氣,将他拉到一旁:“聖上派你來的?”
“你便是陸孫氏罷,”宦官扯出手,不屑地撇撇嘴,“楊竺在獄中都招了,聖上派我來責問陸遜,怎麽,他畏罪潛逃了?還不速速叫他出來受訓?”
尚香把宦官的話咀嚼片刻,笑道:“公公好生糊塗啊!”
那宦官不明所以。
尚香繼續道:“妾身的夫君,再怎麽說,也是當朝丞相,吳郡陸氏的家主。而妾身,是聖上看着長大的,聖上的親……侄女。陸大人本就是被冤枉的,聖上聖明,這冤屈遲早被洗刷掉。到時候,只怕為難的是公公你啊……況且,夫君近來身體不适,醫官說過不能動怒,否則恐有性命之憂。若他真有什麽三長兩短,日後聖上追究起來……”
“這……”那宦官果然面帶猶豫之色。
尚香見狀,又給宦官手中塞了一物:“聖上若真是想要處置陸丞相,何不直接下獄,而是讓你不遠萬裏前來責備他呢?公公往來辛苦,責備話語,陸遜已全然受過。公公回京複命便是。若聖上真追究起來,只管推說是我阻攔。”
宦官掂了掂手中金簪,道:“若聖上追究起來,我便言你陸孫氏阻攔之過。”
看着宦官走得沒影了,尚香才長出一口氣,往建業而去。
卻說宦官也要折返,半途中,卻碰到楊竺的朋黨。
那人也身居要職,知曉孫權遣使責備陸遜之事,聽宦官說了前因後果,便故作語重心長。
“陸孫氏和陸遜息息相關,聖上厭棄陸遜,陸孫氏自然也被牽連,你為此被聖上責罵,實屬不該。況且,陸遜心懷不軌已是板上釘釘。聖上說不定就是想找個機會除掉功高蓋主的陸遜,只是不好下手,才派你前去。說到底,你是執行聖上的命令,若他陸遜真死了,不正好沒了後顧之憂?也賴不到你頭上去!”
宦官聽聞此言,只覺得茅塞頓開,當即又掉頭朝陸府而去。
尚香和伯言并不知道,在獄中,陸胤始終不願抖出太子孫和,只說是楊竺告訴他的。
楊竺經不住嚴刑拷問,屈打成招,認下是自己傳遞的消息。
于是事情就變成了:楊竺是陸遜的耳目,陸胤在其中傳話。
早就暗恨陸遜的楊竺,還順水推舟地“招供”出陸遜二十條“罪名”:陸遜摻和黨争,黨同伐異,并行耳目窺嵛之事,乃至插手太子廢立,有齊桓之心。這些年來,非為公事,而是借公事,結黨牟利,專斷、斂財,以壯陸氏之私。他的部伍裏窩藏了不少逃犯。他憑借陸氏的威望,篤定朝臣不敢擒拿這些犯人。這些人都仰仗着陸遜的威名,魚肉百姓,強占田地,最後有損的還是聖上的聲名。前有孫陸兩家前仇,他對聖上心懷怨怼,屍位素餐;後又暗恨郡主聯姻之事,攀龍附鳳,伺機報複。謀略實非陸遜所出。他仗着和聖上的姻親關系,謊報戰功,欺世盜名,蒙混聖聽,實為國賊。
孫權一開始就覺得是楊竺洩露的,到楊竺認罪,以為果然是他,便處死了楊竺。
事已至此,雖還有疑點,卻只有唯一合理的解釋,不得不信。
在孫權眼中,一切都已形成閉環。
陸遜,雖為丞相,實為國賊,有齊桓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