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刀止春山
刀止春山
時隔十年,尚香再次回到了荊州,陪陸遜上任荊州牧。難免有物是人非之感。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感到流離。因為所愛之人就在身側,心中的傷痕一點點被他小心修複補平。
或許是壓抑在心底的心結終于解開,黃武四年夏末,尚香再次懷孕。黃武五年春,尚香順利誕下了一個健康的孩子。
是個男孩,哭聲洪亮。
這次,陸遜給他取名陸抗。
尚香問起緣由,陸遜嘆息一聲,道:“香香,其實,這些年征戰,我已經看清楚了,要以東吳為根基,吞并蜀漢、謀取曹魏,幾乎不可能。”
尚香知道伯言目光長遠,此話必有根據,便等他說下去。
“從北往南一統容易,而從南至北,極難。氣候的變化使得南人依戀故鄉,難有鬥志,而北人則逐漸适應,愈戰愈勇。維今之計,只有依憑長江天險,維持天下三分,”陸遜緩了緩,道,“既然東吳的盛世不能永遠延續,那麽,我希望這個孩子日後能夠與亂世對抗,保全東吳氣節。”
“與亂世對抗,保全氣節……”尚香喃喃,随後,擡眼看陸遜,“那不妨孩子名抗,字幼節。”
陸抗的名字便如此定下來。
黃武五年十月,陸遜上表勸孫權廣施恩德、減輕刑罰,放寬田賦的征收,停止戶稅的收稽。孫權認同他的觀點,表示二人情分特別不一般,喜樂與憂慮實同。于是孫權命令有關官員寫好全部的法令條款,送給陸遜和諸葛瑾過目,讓他們增削修改。
黃武七年,孫權讓鄱陽郡太守周鲂欺騙魏國大司馬曹休說要投降。曹休果然出動全部人馬進入皖縣地界。孫權征召陸遜授予他黃钺,擔任大都督,前去迎戰。
曹休覺察到情況不對,對自己受騙上當深感羞恥,仗恃自己兵馬精銳而衆多,強行上前交戰。
陸遜自己統領中部人馬,命令朱桓、全琮統領左部、右部的人馬充當兩翼,三路并進,果斷沖擊曹休的伏兵,并趁勢将敵軍主力擊潰趕跑。敵人聽到陸遜來了,都懼其威名。
陸遜乘勝追擊,直到夾石縣。斬首俘獲敵軍上萬人,得到對方的牛、馬、驢、騾和軍車上萬,敵軍的軍用物資和器械全部損失幹淨。曹休回去之後,氣得背上發了大毒瘡而去世。
凱旋的各路軍隊整頓隊伍,威風凜凜經過當時的都城武昌;孫權命令左右的侍從用自己的傘蓋,為陸遜打着讓他進出宮殿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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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孫權還脫下裙帽和帶金環的腰帶贈送陸遜,親自給他戴上,為群僚召開酒宴,喝醉時,命陸遜跳舞,并脫下所穿的白鼯子裘贈給他,又與陸遜對舞。
等到陸遜回西陵,公卿一起為他送行,孫權又贈給他彩色缯帛的禦船。
凡是賞賜給陸遜的,都是禦用物品中的上等珍寶,在當時沒有人能比。
黃龍元年,孫權稱帝,提升陸遜為上大将軍、右都護。
這一年,孫權東巡而遷都建業;征召陸遜到武昌輔佐太子孫登,同時負責治理荊州全境以及鄰近的豫章、鄱陽、廬陵三郡,督辦國家的軍政要務。
*
陸遜雖然四十三歲才又有了子嗣,卻并未因此溺愛他,該罰還是罰。但比起尚香來,他的管教無疑寬松許多。
“陸大人,你‘愛妻’又打你兒子啦……”遠遠的,就傳來陸抗的聲音。時年六歲的陸抗一面叫着一面飛奔進書房,關上門,用小身板擋住門口。
而伏案寫着公文的陸遜早已司空見慣,他無奈地勾勾唇角,道:“阿抗你又沒認真習武罷?”
陸抗搬來杌子,踩在杌子上把門闩好,這才小跑到陸遜身邊:“爹,你也不管管娘親。”
“你懂事以來,幾時見過我管她?”陸遜伸手揉了揉陸抗的小腦袋瓜。
陸抗睜着一雙水靈靈的杏眸,嘟囔道:“也是……只有娘親管教你的份。你被罰站時,比我站得還規矩。”
“咳咳,”陸遜被嗆到,咳嗽幾聲,這才把阿抗抱到膝上,轉移話題,“還記得我上個月教你的嗎?‘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陸抗興奮地接道。
“對,所以對待你娘親的憤怒,最好的辦法是……”
陸抗掰了掰手指頭,道:“伐謀!”
窗外,尚香駐足看着這對父子,聽到他們用《孫子兵法·謀攻篇》商量應對她的辦法,有些哭笑不得。孫武恐怕也沒想到兵法會被用于此處吧?
陸遜點點頭,望向阿抗那雙肖似尚香的杏眸,道:“先找到你娘生氣的原因,然後想出對策,做錯了,便虛心改正;惹她生氣了,便誠懇道歉。有時候,你也多包容一下娘親。”
“可是娘親的盛怒,勝過雄兵百萬。”陸抗不服氣地辯解道。
窗外的尚香聽聞此言,捏緊了拳頭,這小兔崽子……呵,明天多加一炷香時間馬步。
陸遜笑了笑,捏了捏陸抗的臉蛋:“阿抗,‘鑄劍戟以為農器,放牛馬于原薮,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鬥之患’,該作何解?”
“将兵器重新鑄成農具,将戰鬥用的牛馬重新放回草原,不再征兵役,不致一家妻離子散、不再有相思之苦,再也沒有戰争帶來的禍患。”陸抗的聲音軟糯,語氣卻很堅定。
陸遜點點頭,道:“我們出仕做官,領兵打仗,不為權力、不為富貴、不為功名,只為江東‘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鬥之患’。正如我們用兵法分析你娘親盛怒的原因,不是為了應付她、針對她、或是打敗她,只是為了消解誤會,使人心不再有隔閡之苦。”
陸抗聽着父親的教誨,若有所思。
陸遜道:“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于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
陸抗皺着眉頭思索片刻,仰頭道:“我懂了!爹,我這就告訴娘親,她沒有打我的道理!”
還不等陸遜出聲解釋,陸抗一溜煙小跑到門口,取下門闩。見尚香在外面,便道:“娘親何不待人以柔,孟子曾曰……啊——我錯了娘親!”
陸抗慘被打屁股,哭得稀裏嘩啦的,尚香面色嚴肅,掂量着手中“黃金棍”,道:“此時你不乖乖習武,日後如何上戰場,如何保護自己,如何護住家國百姓!”
陸抗癟着嘴,眼淚汪汪問:“娘親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此言一出,孫尚香和陸遜都沉默了。好像,她小時候比阿抗還頑皮,不過,有四個哥哥寵着她,還有陸伯言護着她。
尚香有些心虛沒有作聲,陸抗反應過來,哇哇哭得更大聲了……
“阿抗不哭,我不罰你了。但是習武不可有一日疏忽,必須日日堅持。不僅可以強身健體,還可以磨練意志。這是孫氏家學。”尚香蹲下身,抹去陸抗的淚水,道。
“那我背的那些《周易》又是……”陸抗問。
陸遜在一旁補充:“那是陸氏族學。”
陸抗哭得更傷心了:“哇嗚嗚……家學、族學,為什麽都要我學?”
尚香認真道:“因為你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将來總會繼承家業的。若是沒有足夠的才能,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嗚嗚嗚嗚……嗝……”陸抗打了個哭嗝,又道,“以後我一定三妻四妾,多生幾個孩子……”
聞言,尚香起身,眼神如閃電:“陸——伯——言,你教他的?”
陸遜連忙走到尚香身邊,攬着尚香的肩膀連聲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啊。我也不知道阿抗在哪裏聽的。”
“我自己想的!”陸抗撅着嘴,眸光倔強。
尚香無奈地揉揉眉心,這小兔崽子,繼承了伯言的聰慧,伶牙俐齒,又繼承了她的頑皮執拗,倒是會長!
*
或許是官職不斷升遷,肩上責任的擔子愈發沉重,陸遜開始變得更加正直嚴肅,正谏不諱。
當時孫權的兒子建昌侯孫慮在廳堂之前作鬥鴨的圍欄,在上面很搞了點小巧的裝飾花樣。陸遜神色嚴肅地對他說:“君侯您應當勤奮閱讀儒家經典以求更新思想,不斷進步,用這種東西來做什麽?”孫慮立即把鬥鴨的圍欄拆毀。
射聲校尉孫松是孫翊的孩子,孫權的侄兒。在宗族子弟中,孫權最親近他;他所指揮的軍隊陣形不整齊,陸遜當着他的面把他的主管官員剃光頭發送去做苦工。
南陽郡人謝景很贊賞“先刑罰後禮義”的論點,陸遜呵斥謝景說:“禮義高于刑罰的歷史已經很久了!劉廙用瑣細的詭辯來違背古代聖人的教導,全都是錯誤的。您如今擔任太子的侍從官員,應當遵守仁義以顯揚太子的道德;像這一類的論調,不能再講了!”
陸遜雖然身在京城建業之外,卻一心憂慮國事,經常寫奏表勸谏孫權。
赤烏七年正月,顧雍去世,孫權命時年六十二歲的陸遜繼任丞相,下诏說:“昔伊尹隆湯,呂尚翼周,內外之任,君實兼之。今以君為丞相,使使持節、守太常傅常,授印绶。君其茂昭明德,脩乃懿績,敬服王命,綏靖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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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光陰的流逝,陸抗越長越大,陸遜和孫尚香也逐漸老去,青絲變為花發,時光在面容上留下滄桑的刻痕,兩人的情義卻依然如初。
赤烏七年,秋夜。陸遜披衣點燈處理公務,尚香無聊把玩着水晶蓮花燈,悶悶不樂道:“伯言這些年都在武昌,日日處理看不完的公務文書,何時才能歸于我們的‘春山’?”
“确實許久沒回去了,”陸遜從公文中擡頭,思忖道,“這樣吧,待明年四月,公務少些了,阿抗也弱冠成年了,我便向聖上上奏致仕,告老還鄉。”
“好啊。上次離開時,我在華亭的庭院中種了幾棵梨樹,等我們歸家之際,一定開出滿樹白雪了吧?”尚香笑道。
“到時候,我與夫人并肩賞花。”略顯昏暗的燈光中,陸遜的聲音有些憔悴和蒼老,但是講到此處,語氣卻變得輕快。
尚香看着陸遜,不知不覺,他們都已六十多歲了,人生已經走過大半。她忽然問:“伯言,你說以後,史書會怎麽記載我們?”
陸遜摟過尚香,沒有開口。
尚香依偎在他懷中,兩人發絲糾纏:“你三十三歲得到重用,娶了孫策的女兒。謀羽取荊,夷陵破蜀,石亭禦魏,一生出将入相,為國之棟梁。
“而我孫尚香,好觀武事,縱橫不法。曾經聯姻嫁給劉備,最終兩相厭棄,返鄉……這大抵,便是全部內容了罷。”尚香頭往伯言胸口靠了靠,“現在的‘陸孫氏’,注定無法在青史中留下細節。
“陸伯言和孫尚香,也許會在同一本史冊裏,淹沒在故紙堆後,在世人的口口相傳中模糊了本來的模樣;就算被人提及,也是兩尾毫不相幹的魚,在不同的湖海裏相望相失,”尚香輕嘆一聲,緩了緩,才道,“想到我們的名字不能被放在一起,還是會有些難過。”
“任何事情都會留下痕跡。也許,會有人根據青史那寥寥幾筆推測出來,”陸遜輕笑,将孫尚香摟緊了些,低頭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就算沒有——”
風吹過,孫尚香手捧的水晶蓮花燈火焰跳躍,身後牆壁上,兩人的影子拉長,屈伸,真如兩條魚依偎在一起,在這幹涸的空氣中,在這三足鼎立的不安中,在這逐漸靠近的終局,不論禍福,生死相依。陸遜溫柔凝睇她,一如往昔。
“就算沒有,你我也知道,這兩尾魚是如何相濡以沫,如何于亂世相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