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陸遜之死(下)
番外一 陸遜之死(下)
“聖上,丞相夫人陸孫氏求見……”內侍通禀。
“陸孫氏?”孫權回過神來,“不見。”
內侍匆匆下去,沒過多久,又呈上一物道:“陸孫氏說,聖上見了此物,定會見她。”
孫權不耐煩地瞥眼看去:“玉劍飾?”
他凝眸,拿起那已經修複好的玉劍飾,迎光望去,其中裂紋縱橫。
是孫策留下的那塊。孫權若沒記錯,應該被他失手打碎了才是。
“陸孫氏說,碎玉尚可複原。懇求聖上給她一個機會。”
孫權随手把玉劍飾還給內侍,道:“你同她說,此事已成定局。孤可以安排她改嫁。”
孫權往前走幾步,卻聽一個女子聲音傳來:“聖上不肯見我,是心中有愧嗎?”她似乎剛經過一場搏鬥,喘着粗氣。身側,一群侍衛将她團團圍住。
“大膽陸孫氏,私闖殿門,可知該當何罪?”內侍厲喝。
孫權擡手制止。
他看向尚香,她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滿面風霜,頭發是素淨的束發,中間夾雜着銀絲,遠山眉,杏眼,眼角已有紋路,皮膚有些松弛,嘴角下撇,有些發白。一身素衣,端莊得體,哪怕情緒激動,儀态也克制着三分。
他有些恍惚,看到玉劍飾時腦海中是那個年輕氣盛、與他争執的江東郡主,而不是眼前端莊沉穩的臣婦。她看着只有四十歲,可她,細細算來,也已是耳順之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轉眼間,他們,都老了。
“聖上。”她的聲音打斷他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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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尚香行了一禮,而後道:“妾身此來,實有急事,關乎國家社稷,這才不得已沖撞聖上,還望恕罪。”
“若是關于陸遜的事,便不必多說了。”孫權揚起眉毛,後退一步。
“妾身敢以性命起誓,妾身的夫君是被冤枉的。”尚香道。
“他是被冤枉的?”孫權眯起眼,盯着尚香,“他從武昌給孤上的奏表,白紙黑字,印信,字跡,蠟封,全都做不得假!他是被冤枉的?”
孫尚香攔在他身前,極鄭重地俯身叩首。
“陸伯言向來為人正直,為國為民,不為己私。如今枉受冤屈,妾身謹流血叩頭以聞,還望聖上明察秋毫之末!”
孫尚香自小便是家中寵兒,只有她追着哥哥們打的份,從不曾在孫權面前低頭,更別說下跪懇求。
孫權一時有些驚駭。想要攙起妹妹的手停在半空:“你竟然為了他……”
尚香叩首,一次,又一次,再擡起頭來,額上已有一抹血痕。
她提高音量,話語依然冷靜自持:“其中必有誤會。妾身只求,聖上看他過往功績,看在與妾身多年情誼的份上,給他一個辯白的機會。”
純金狻猊香爐中死灰掙紮。看着長跪不起的尚香,孫權語氣是那麽尖酸刻薄,帶着露骨的惡意:“此事已證據确鑿,他是辯白,還是狡辯,亦或是拖延時間謀反?”
孫尚香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擡眼看孫權。
他的确是老了,華麗的服飾也掩不住滿面皺紋,眼珠已有些許渾濁,雙唇緊抿成一條線。
“是陸遜叫你來的罷?他可打得一手好算盤,先前攀龍附鳳利用你,獲取孤的信任,謀取仕途,而今大難臨頭,卻把你一個婦人推出來擋箭。”
尚香嘴唇動了動:“是我自己來的,伯言不是——”
“是你自己來的?”孫權心思轉了幾轉,又拿起玉劍飾把玩着,嘲諷道,“是啊,你是陸遜的枕邊人,他的一舉一動,豈有你不知的。”
孫尚香默然,她忽然發現,隔着面皮,她看不懂她這位哥哥了。
她僅存世上,唯一的親哥哥。
他們争執了大半生,而今老了,不再争吵,卻在表面太平中漸行漸遠。
現在的他,不再是那個算計時會為妹妹心軟留情的二哥,而是知道怎麽剜心最痛、袖手欣賞獵物痛苦的帝王。
“是。伯言的舉動,我都知道——他是無辜的。”尚香直視着孫權,感覺喉嚨傳來悶痛。
“無辜?呵。他的野心,你在背後出了多少力?”孫權眼神冷酷,擡手,以玉劍飾粗暴挑起孫尚香的下颌,以一種近乎羞辱的姿态責問,“孤讓你聯姻之事,你早便懷恨在心了,不是嗎?”
“聖上便是這般想妾身的?”孫尚香慢慢地調整呼吸,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攥成拳。
“你自小不甘安于現狀,悖逆世俗。莫非,陸府的榮寵還不夠你揮霍嗎?”孫權嘲弄道。
尚香聞言,心髒劇烈收縮,忽然感到一陣反胃。
在孫權眼中,她嫁給陸遜,不過是貪圖陸府的榮寵。後來野心見長,便懷着私怨唆使陸遜謀反。
陸遜娶她,是攀龍附鳳。征戰半生,全都是為了私利。
原來,這位好“二哥”,就是這樣想他們的。
他老了,權術也高明了,卻在勾心鬥角和宮人吹捧中,變得日益狹隘自負。
她早該明白的。
從他拒絕伯言入京辯解時;
從他不動伯言,卻讓伯言坐視親朋好友一個又一個因他入獄、流放、處死時。
她便該明白的。
尚香肌肉緊繃,渾身難以抑制地顫抖,眼中漸漸起了霧氣,霧氣凝結成一顆水珠,自黑白分明的眸中湧出,在臉頰留下一行水漬,滴落在玉劍飾上。
孫權一怔,收了手,有些不滿地問:“你哭什麽?”
太不吉利。
孫尚香強忍眼淚,感覺胃部有些不适,低頭道:“妾身不過在緬懷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她已不再年輕,也早就懂得,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争吵永遠不可能真正說服一個人,是因為愛才妥協求和。
可,眼前的早已不是她的二哥孫仲謀,而是東吳的大帝,臣屬的“聖上”。
于是尚香整理儀容,起身行禮道:“聖上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妾身告退。”
“你在緬懷誰?”孫權追問。
“那人,聖上也認識的。”孫尚香腳步微頓一瞬,“是從前聖上的妹妹。不過,此時,她已經死了。”
後來驚醒孫權的是清脆的玉碎聲。
手中玉劍飾沾了她的淚水,他失神之間,滑落在地,四分五裂。
下人聞聲進來打掃,毫不吝惜地把殘片掃進簸箕裏。這樣的玉器雖好,可宮裏最不缺的就是金銀玉器,如此成色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孫權揉着眉心,只覺心煩意亂。
玉碎乃不祥之兆,而這一次,再也無嬌俏靈動的少女會将這堆玉劍飾的殘片拾撿,也不會有溫潤如玉的君子耐心複原。
這一次摔碎,便是永遠碎裂了。
冥冥之中他有種預感,或許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見孫尚香。在這金碧輝煌、波谲雲詭又寒冷空曠的皇宮中。
*
武昌。
孫權數次遣使責問陸遜。
宦官口中也沒個輕重,多麽腌臜粗鄙的話都說得出口,有意激怒陸遜,更是專挑尖酸刻薄的。
奉旨前來,聖上有意給陸遜難堪,陸府侍從也不敢阻攔。
那宦官拖着尖細的嗓音,高聲叫罵。內容不堪入耳。在他下流難聽的言語中,陸遜依稀拼湊出罪名。
摻和黨争,黨同伐異,有齊桓之心。
借公事之私,結黨牟利,專斷、斂財。
對聖上心懷怨怼,屍位素餐;
攀龍附鳳,伺機報複。
謊報戰功,欺世盜名,蒙混聖聽。
種種,共有二十條。
陸遜聽着一條條和他本身相去甚遠的指控。忽然覺得,很無趣。
不是氣憤,而是無趣。
他看着門口,想,尚香還有多久回來?
按時間算算,應該明天就到了吧。
雖然他也發須花白,該是看淡風雲的年紀,兩人的孩子陸抗也馬上弱冠了。
可對于她,他還是放不下、看不破。哪怕她只離開了九天,還是忍不住想念。
想念她在的時候管教陸抗,阿抗頑皮鬧得雞飛狗跳,最後不得已向他告狀;想念有她在的家永遠不會冷清孤寂;想念她華亭院落裏種的梨樹,歸家時也該綻出一樹白雪了;想念她,光是她在那裏,他就魂牽夢萦。
叫罵的宦官加大了聲音:“陸賊,莫非你要叫你妻子與你同死嗎?”
陸遜聞言,心中一凜。
“陸遜,你這無恥老賊,要靦顏活在世上,連累你的親眷族人,你便繼續茍活吧。你為了斂財壞事做盡,江東百姓無不想食汝肉寝汝皮……”
後面宦官的聲音,陸遜漸漸聽不到了,能聽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方才宦官所言,其實挑明了——這是個死局。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破解。
醫官的話,孫權應該已經知道了,這才會三番四次遣人來罵,目的就是羞辱他,逼他死。
倘若他不死,孫權便會繼續拿他的親族下刀,陸氏也會被牽連。
這一次,保住尚香和阿抗,以及整個陸氏的方法,就是,他死。
這是一個死局,孫權制造的死局。
陸遜連忙研墨掭筆,想寫什麽,萬語千言湧出,蒼老的手卻顫抖着,無法落下一個字。最終,狼毫筆頹然落在紙上,陸遜從喉中發出一聲長嘆。
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無論他寫什麽,都可能被有心之人曲解,牽連他所珍愛的一切。
這一生,出将入相,保家衛國,支撐東吳,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竟無法給尚香和阿抗留下只言片語……
那就這樣,兩手空空,遂了孫權之願罷。
陸遜閉眼,放任自己去想,心底漸漸湧起憤恨。
其實,他又怎能不恨呢?
自己戎馬半生,曾以為得遇明主,君臣相惜。也曾為此感到惬意。未曾想,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恨孫權年老昏聩,察人不清,促使兩宮相争,埋下無盡禍患。誤會他,甚至不給辯解的機會。
陸遜緊緊捂着胸口,心髒發緊,面色已轉為鐵青。氣血攻心,到底是來了。死亡的陰影愈發接近。他靠着牆,大口喘着粗氣,繼續想。
恨還有壯志未酬,未能得見天下一統,盛世太平。
恨來不及參加阿抗弱冠禮,也看不到他建功立業。娶妻生子。
恨此生,到底無法如祝詞,和尚香白頭偕老,歸于華亭,看落英灼灼。
怎麽能不恨呢?
“陸大人——”
眼前景物旋轉成一片漆黑,倒地聲,仆從叫喊聲,慌亂腳步聲,最後歸于沉寂。
恍惚中,他看到尚香的身影,聽到她的呼喚,感到落入她溫暖的懷抱。她提前回來了?
他最後一個念頭,想,尚香,我答應與你回華亭,看新開的梨花,陪你走到最後一刻。我失約了。
今生唯一一次失約,你會原諒我吧?
窗外,彩蝶成雙翩跹飛舞,綠草盈盈,青空白雲之上,一只白鶴飛過,唳聲清越,在天地間回蕩。
赤烏八年春二月,陸遜憤恚致卒。時年六十三。家無餘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