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上元之約
上元之約
陸府。
“主君,你聽說前日生辰宴的事情了嗎?顧邵直接向吳侯求娶孫氏之女……”陸申問。
“孝則到底是執念太深,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了,”陸遜嘆道,“可惜,他太急切,思慮不夠,反而會亂了陣腳。這一步行差踏錯,後面,便再無機會了。”
“主君的意思是?”陸申問。
“吳侯身為郡主的兄長,到底是疼愛她的。聯姻之事是吳侯一手促成,而今以破裂告終,見了她,吳侯難免心懷愧疚。又豈會在她不願意的情況下,再次将她許配給臣子?”
“就算如此說,吳侯畢竟當衆答應了下來,主君難道不害怕——”
“怕,如何不怕呢?”陸遜搖頭道,“我已經失去過她一次,絕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以防萬一,我也向吳侯表了誠意——在顧孝則之前。”
陸申聽到此處,忍不住暗暗慨嘆,不愧是主君。
那顧邵雖然精于仕途,可畢竟出身優渥,父母寵愛,比算計人心,又怎麽比得過主君呢?
主君若是他的性子,恐怕活不過弱冠罷?
翻過年,正月初,孫氏和顧氏的婚約就定下來了。然而,最終顧邵拿到手中的婚書,女方卻并不是尚香,而是孫策之女,時年十八的孫芯。
當顧邵攥着婚書去找孫權時,孫權無辜道:“怎麽,孤的侄女莫非不是孫氏之女,孤的至親嗎?”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建安十七年,上元節。
按照約定,尚香手提蓮花水燈,獨自出府。她今日挽瑤臺髻,戴琉璃耳墜,着遠天藍緞面缂絲襦裙,外罩雲峰白萱草寶蓮紋錦披風。眉間畫紅蓮花钿,唇點朱丹。盛飾妝扮,只因這是最後一次。
Advertisement
入夜了,長街燈光片片亮起,同星河銜接在一起,東風吹開燈花,吹落星雨。
略過火樹銀花、游女車馬,尚香看到陸遜,他裹銀灰狐裘,站在長街盡頭,有如芝蘭玉樹。兩人的目光對上,嬉笑喧嘩、鼓樂、燈月、魚龍漫衍的社火百戲全部淡去,他朝她走來。
“郡主,”行禮過後,陸遜道,“舍侄正在胥水邊上,臣接你過去。”
尚香颔首道:“許久不見這般熱鬧景象,竟讓人想起幼時。從這長街過去,也好。”
兩人一面走,一面說着話。
“郡主還記得幼時來上元燈會嗎?”
“嗯。那時候纏着大哥,要買面具、泥人、花燈、絨團發飾……不給我買,我便賴着不走了。三哥也在一旁勸大哥,最後大哥全買了。我們一人抱一堆小玩意兒回去。
“我還記得,我那時喜歡蓮花水燈,總嚷嚷着要去胥水邊放燈。哥哥們不讓,怕人太多,我又愛亂跑,一個不注意掉水裏了,所以……”尚香話語微頓。
“所以?”
尚香望向陸遜:“我買好了蓮花燈,準備讓一個叫做‘小鹿’的玩伴陪我一起去放。”
“那,郡主最後去了嗎?”他面色如常。
尚香搖搖頭:“伯言,我失約了,你說‘小鹿’會傷心嗎?”
“臣猜想……若是極好的朋友,無故失約,大抵會罷?不過最後,會體諒郡主的。”陸遜道。
尚香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道:“若真如此……依我看,‘小鹿’此人,不夠坦誠。”
“哦?”陸遜挑眉,“郡主何出此言?”
“那個字謎,你應該解出來了吧?”尚香仰頭看他,“——小鹿?”
陸遜腳步頓住:“郡主,你記起來了?”
猜想得到确認,尚香心中卻五味雜陳,問:“方才伯言說,小鹿最後會體諒我,而今,你還是這樣想的?”
陸遜看了尚香一眼,颔首。
尚香道:“可是,你從未向我提起幼時之事……你仍心有芥蒂,對嗎?”
陸遜沉默片刻,道:“自從了解到郡主離開舒縣的原因,臣便已原諒這次失約。可是,臣以為……郡主之所以不告而別,還有一個原因。
“——因為,那時的臣,少年疏狂。面對欺壓,也以拳腳反擊,常如市井之徒一般,與人鬥毆,儀容不整。或許是那時的臣太過不堪,郡主才會一聲不吭地離開罷?”
他偶爾會想,那時,尚香身邊不乏周瑜那樣溫文爾雅的君子。對比起來,自己只是一個不堪的過客。
他不坦白身份,只因不想尚香想起那個曾經令人厭惡的他。
“不是的,伯言,”尚香連聲道,“不是這樣的——”
“這個道歉遲來了太久,可我還是要說,抱歉,”尚香舉起手中的蓮花水燈,遞給陸遜,“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過不告而別。”
陸遜接過那盞蓮花水燈,垂眸良久,笑道:“是麽……是這樣啊。”
“今日彌補那場上元節之約,希望還來得及。”尚香道。
兩人繼續沿着長街走下去。
“伯言,其實,無論你是何種身份,何種性格,我都……”尚香停頓一下,改換言辭道,“我都敬重你。”
“敬重?敬重……呵,”陸遜垂眸道,“四年前,陰差陽錯,未能及時看到那封信件。此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此。”
不知路過了幾家攤販,尚香才開口,語調平淡:“伯言,既已過去,便不要再提了罷?其實,這一次,我是來告別的。”
陸遜顯得并不驚訝。
“……郡主有何打算?”
“先回富春,再去江都、曲阿、歷陽、阜陵以及舒縣。”
陸遜緘默許久。尚香說的這些地點,都是她幼時躲避戰亂,随家人流離輾轉之處。
“再之後,也許會四方游歷,尋一處鄉野終老……我累了,伯言。”
她擡起手,看着自己右手拇指,劉備送的玉拘弦似乎取下來了,卻似乎禁锢住了別的東西,掙脫不掉:“我好像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陸遜微擡手中的蓮花燈:“郡主若是行于黑夜,臣願為郡主執燈。眼中有路,會迷于幻象。臣心中有路——郡主,何不與臣一道,走完剩下的路?”
他的話輕易把尚香拉回建安四年。
剩下的路是長街,也是人生;她迷失在亂世,也迷失在人心的不歸林。而這次,他依然在她身側,就像十三年前一樣。
尚香思緒紛湧,最後交于絕望的一線:“可是,伯言,我們回不去了。”
言語之間,兩人已經走完長街,陸遜停在最後一家攤販前。攤販是個青年男子,長得有些面熟。
“主君,給。”
大抵是陸氏仆從,在此接應。
陸遜接過“小販”遞來的物什。
借着橘黃的燈光,尚香看清了,那是一塊玉劍飾。橢圓劍格,菱形穿孔,環琢八道凹槽,遍飾卷雲紋,模樣無比熟悉。
“這是——”尚香一時愣在原地。
這是大哥送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争執中二哥失手将此物打碎。後來,她同劉備訂婚後,把它轉贈給陸遜,以示決絕。
“臣已将此物複原了。”陸遜道。
尚香不可置信地拿過玉劍飾,粗略看去,果真絲毫無損。以當時碎裂的程度,伯言要将此物修補好,定下了一番苦工。
她又舉起手,在燈光下,裂紋縱橫,貫穿了整個玉器,她嘆了口氣,垂下頭。
“郡主是在想,就算如此,也還是會有裂紋……對嗎?”陸遜在一旁道。
“是啊,碎裂之物,就算修補好了,人也總會下意識盯着裂紋。”尚香捧着玉劍飾,想。
就算是人,就算是人和人的關系,又何嘗不是如此?就像,她和他。
“可是,臣愛惜玉劍飾,連它的裂紋也愛。”陸遜道。
河畔極為繁華熱鬧,游女們皆佩華勝,行走過程中不停地說笑,在她們走後,衣香還在暗中飄散。
陸遜将花燈放在攤位的桌上,掭筆寫下一個字。他的側顏極美,墨眸的神色是那樣沉靜、認真,幾近虔誠。
“當年那個字謎,臣解出來了,而今這個字謎,郡主能解否?”
花燈上寫着一個端方楷字。
——“愻”?
陸遜擱筆,轉身看她,嗓音低沉悅耳,仿若溶溶月色下,山坡開滿了栀子花。
“孫走為‘遜’;追孫為‘遜’;此字,亦為‘遜’。”
多年前她不告而別,留下一個字謎;而今,他找到她,還給她一個字謎。
同一個字,不同的含義,是結尾也是開端,是頂真也是回環。
“呲——嘣——”燃放的煙火,沖上雲霄,而後絢麗綻放,好似千萬只火蝶拖着尾跡綿延消散。一顆接着一顆,就像在耳畔炸開。也像在心上,在腦海。
原來,愈是沉默的,爆發愈是震耳欲聾。
尚香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完全淹沒在環境中,她小心翼翼捧起那盞花燈,點點下巴,示意陸遜朝胥水邊走去。
游人的交談聲、嬉笑聲、驚嘆聲交織耳畔。兩人一路賞着煙花,并肩同行,人群摩肩接踵。尚香看到前面的游人被擠了個趔趄,卻沒人擠撞到她。
她有些疑惑,微微側頭,見她肩側有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并有沒碰到她。只是隔着距離,懸在她身側。
是陸遜。
不知什麽時候,他引她行于靠邊寬松的一側,伸手虛護着她,擋開沖撞的路人。
一路都如此。
走到胥水邊上,煙花恰好停了,有小男孩提着花籃跑過來,大叫:“郎君,給夫人買支花罷!”
陸遜看向尚香。
尚香搖搖頭。
陸遜摸出兩枚銅錢給小男孩,笑道:“花就不必了。節日吉樂。”
“謝謝郎君,上元吉樂——”小男孩收好錢,笑着跑開了。
花燈點綴着舒水,宛如流動的耀目彩帶。游人三三兩兩站在河邊。尚香環顧四周,問:“你的侄兒呢?不是說——”
“或許是随舍弟提前離開了罷。”
“是子璋的孩子?如今多大了?”
“五歲,他還有個幼弟,尚在襁褓。”
弟妹的孩子都半大了,陸遜仍孤身一人。
沉默許久,尚香忽然開口。
“伯言,你覺得,惜花之人會如何待花?”
陸遜靜靜看着尚香。
尚香道:“伯言,對我來說,就像欣賞一枝淩寒留香的臘梅,任它在枝頭,而不是在籃中,或者瓶中,能夠遠遠相望,知道你一切無恙,便已足夠。”
“郡主真是這麽想的?”
尚香沉默了。
“郡主怎知,花不想留在瓶中,陪着惜花之人呢?”
“它值得更好的歸宿。”
尚香蹲下身,将寫有“愻”字的蓮花水燈點燃,放在水中,輕輕一推。它便随着水流,一晃一晃,彙入河面漂浮的星海之中。
“郡主應該知道,世上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利益衡量的。”
“是啊,比如執念,”尚香仍然蹲着,看着那盞花燈漸行漸遠,“執念會模糊事物本來的模樣,也許伯言回過頭來,會發現自己不過是囿于幼時的執念罷了……”
陸遜站在尚香身側:“郡主還記得臣送你的那盞蓮花水燈嗎?燈者,等也。上一次郡主送蓮花燈給臣,臣等了足足十年,才重新走到郡主眼前。若郡主以為是執念也罷、不甘也罷,臣,願賭服輸……已經等了這麽多年,臣不介意繼續等下去。”
兩人看着“愻”字蓮花水燈融入燈海,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
尚香起身,道:“你知道我有多固執,伯言。”
“郡主曾說過,臣與郡主是同類。”
“好,好一個同類……”尚香道。
兩人靜靜對峙着。
“上一個賭方才結清,不妨,你我再打個賭。待到郡主重回吳縣之時。”陸遜道。
“賭什麽?”
“那時,郡主便知道了。”
尚香看着那盞花燈完全消失在燈海盡頭,再也沒有一絲蹤跡,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