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莫失莫忘
莫失莫忘
尚香離開了三年。卻沒想到剛回吳縣就收到一個驚天的消息。
這三年間,縱情山水,故地重游,将過去的記憶一點點拾撿,像在海邊拾貝,一顆一顆。即使緬懷的那些人早已逝去,也會在只言片語,閃念中,轉幾個彎看到他們的身影。
包括她極力想要忘掉的那個人。偶爾在路上瞥見肖似他的身影,她也會忍不住呼吸一滞,即便明知他不可能在此處。
她縱容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向旁人拐彎抹角探聽他的消息。他過得還好嗎?得到肯定回答後,她便能安心一陣。
盡管她極力否認,思念卻像釀了三年的酒,埋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卻愈發醇厚飄香。最後,連目之所及,山、水、雲、霧都是他。
尚香曾長久在舒縣逗留,循着記憶重回蓮園。二十載光陰逝去,蓮園早已不在了。原先的屋舍全部拆掉,換成了商鋪,有小娘子守着糕點鋪,一手還拈着杏脯吃,見她來了,問:“可是要買糕點?”
是個陌生女子,約莫雙十年華。
尚香兀自站在廊下,随口道:“來二兩桂花米糕罷。對了,你可知道蓮園?”
“蓮園?我記事時早便沒了,我爹娘曾見過,說是很好看的景致呢。”小娘子一面稱着米糕,一面道。
人非昨,物非昨。蓮池、假山、嬉鬧,那些前塵似夢一般,夢裏的人故去,連帶着那些舊景舊物,也似晨光下的霧霭消散。大夢一場,醒來,什麽也沒抓住。
“喏,好了。”
尚香在小娘子的視線中接過鼓鼓囊囊的紙袋。
“美人姊姊,我好像見過你——”那小娘子卻兀自出聲,她好似想起什麽,道,“你且等我片刻。”
尚香有些意外地站在鋪子前,看着小娘子搗鼓着桌櫃。
“我記得就放在這裏呀……哪裏去了?還問起‘蓮園’……不會真是那人要找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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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忙腳亂翻找一陣,才從木盒裏取出一卷畫像,展開來,又瞥了幾眼尚香:“好像就是你。”
小娘子把畫像翻轉過來:“上面還有字呢。喏,你看是不是。”
尚香看去,只見泛黃的畫卷上畫着一個小女孩,紮着雙丫髻,不過六七歲的模樣,模樣可愛,像是從年畫裏走出來般。極具辨識力的是那遠山眉和杏目,和尚香有七八分相似。背景還有些細節,隔得太遠,糊成一片看不清。旁邊寫着幾個字:“吳郡吳縣陸議”,行筆頓挫有致。這字跡,是他。
“這畫,小娘子是如何得來的?”尚香問。
看尚香的神情,小娘子知道自己猜對了,頗有些激動,道:“真是你?這畫還是我娘留給我的呢,她說,曾有個英俊少年來糕點鋪,向她打聽蓮園,還問她有沒有見過畫像上的女子……
“我娘說沒看到,他就把畫留下了,還給了我娘一筆錢,說,如果有一天見到畫中女子,就拿着畫去找他。他必會好生答謝……他還說,有話要轉達,可是,具體內容我娘沒告訴我。”
“那是多久的事情?”尚香問。
小娘子想了想:“記不清了……我娘還在的時候,至少是十三年前罷。”
“我可否買下這幅畫?”
“你要買?”小娘子捧着畫卷,猶豫片刻,“可是……”
“你放心,畫這幅畫的是我的故人。他答應給你們的報酬,我也會照付。”
小娘子搖搖頭:“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在想……他最後找到你了嗎?”
“找到了。”尚香道。
小娘子開心地笑了:“真好,美人姊姊,這畫給你,也算物歸原主。”
尚香放緩呼吸,接過畫卷,仔細端詳。
除去占了大半篇幅的小姑娘,背景還有蓮池和假山,大片大片的梨花掩映幼時的屋舍,和記憶中嚴絲合縫。細看,屋舍前持刀練武的是孫策和孫翊,書房窗戶映着的、端坐讀書的是孫權,坐在廊下休息的是孫匡。在畫面的邊角,梨樹下,站着婦人和一個小男孩,該是吳夫人和小鹿。他們正看着小姑娘的方向,似乎在說着什麽。尚香手指輕撫畫卷,閉上眼,試圖讓回憶變得更清晰。
畫面就這樣被定格。人非昨、物非昨,可是那些事情,還有人記得。
陸伯言還記得。
她睜開眼,将畫小心卷好。仿佛拿着舉世無雙的珍寶。
那一刻,她想,她該回去了。
她迫切地想要見他,哪怕只是遠遠看他一眼,也好。
建安二十年,秋日。
重新回到吳郡吳縣,看着熟悉的街景,往來的行人,尚香一時有些恍惚。踏入侯府的那一刻,她看到孫權,明明才中年,孫權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發中也夾雜了幾根銀絲。
“小妹,你終于肯回來了?”孫權問。
尚香搖搖頭:“此番前來,是想告知二哥,我已尋到一處适合栖身之地。”
“在哪裏?”孫權問。
“華亭。”
“華亭,離吳縣很遠啊……此事,容孤再考慮考慮,”孫權道,“小妹,你方才回來,不妨見見故人,朱義封,或者……”
“不必了。”尚香道。
“你……是真的打算孤獨終老?”
尚香笑道:“這三年故地重游、縱情山水,心境開闊許多。人活一世,白駒過隙。與其湊合一生,不如獨自一人,無牽無挂。”
孫權嘴唇動了動,最終只道:“舟車勞頓,你先歇息會兒,等會兒孤設宴為你接風洗塵。”
尚香應下,回了自己的房間。陳設一如三年前,但并未沾灰,想來每日都有人打掃,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妝臺前,看向鏡中女子。
簡單的束發,着一襲布衣。原先剃掉的遠山眉又長出來,不做修飾便英氣勃發,臉色有些蒼白。時光好似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大痕跡,可她也不再年輕。時如逝水,算來,竟已是而立之年了。
“郡主。”居桃進了房間,欲言又止。
“怎麽了?”尚香問。
居桃道:“奴婢方才聽到一個消息,說……”說到此處,居桃又猶豫起來,“說……陸大人……”
尚香見居桃如此局促,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她起身不慎撞到妝奁:“陸伯言怎麽了?”
“陸大人身患絕症,時日無多了。”
“他現在在何處?”
“吳縣陸府。等等,郡主,洗塵宴——”
居桃話音方落,尚香已出了門。
*
“郡主,不能進去,醫官正在問診——”
尚香這一路只嫌馬不夠快,她喘着粗氣,停在門口,敲門。
輕輕推開門,光線照見躺在床榻的陸遜,他比以往更成熟了,顯然在病中,一頭烏發散着,臉色蒼白,顯得看向她的墨眸更加漆黑。
“郡主?”
醫官侍立在旁,見她來了,愣神許久才行禮。
陸遜亦要掙紮着起身行禮,尚香道:“不必了,伯言,你先躺着。你的病……”
醫官正要回話,陸遜道:“你先下去,我同郡主說便是。”他的聲音沙啞無力,甕聲甕氣的,似乎病得久了。
那醫官行禮告退。陸遜待他把門阖上,才道:“郡主,臣……身患重病,藥石無用,恐怕,命不久矣。”
尚香咬着唇,呼吸變淺:“伯言,你向來身子健朗,怎麽會……我這就去找二哥,找江東最好的大夫……”
“陳年舊疾,而今,已是病入膏肓了。”陸遜搖搖頭。
她看着他,雙眼含淚。心髒仿佛被勒緊,生疼生疼。
“郡主,你——”
尚香的淚水大珠追小珠,她顫抖着唇,道:“我不懂……為什麽,為什麽老天奪走了大哥三哥,奪走了母親,還要奪走你……你明明是那樣好的人啊。”
她的淚水落在他的肩頭,陸遜伸手,好似想拂去她臉頰的眼淚,卻只僵在半空。
“郡主,還要走嗎?”他擡起下巴,深深地嘆息。
“不走了,伯言,我不走了,”尚香紅着眼,輕輕觸碰陸遜的手,好像在觸碰一場易碎的美夢。他的手瘦削骨節分明,指尖泛着冰涼,“如果重來一次,如果知道今日的結局,我一定會留在吳縣,就這樣陪着你……”
“郡主會一直陪着臣嗎?直到,死亡到來的那一天……會嗎?”陸遜看向尚香,墨眸清亮。
尚香含淚點點頭。
陸遜大口喘着氣,輕笑:“得郡主此言,臣,死而無憾了。”
“一定有辦法救你,伯言,我這就去找——”尚香正要起身離開,陸遜攥住她的手。
“郡主當然有辦法救臣。”
尚香緩緩轉頭看他,陸遜道:“因為臣,患的是相思病。”
他再也壓抑不住唇角的笑意。
“相思病,”尚香臉上猶帶淚痕,喃喃,仿佛聽不懂這三個字似的。片刻,她又羞又惱,臉頰變紅,帶了大半劫後餘生的慶幸,“相思病?陸伯言你耍我?”
語罷,陸遜卻劇烈咳嗽起來,驚得尚香剛落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醫官聞聲而入,為陸遜施針,尚香問:“他到底是……”
“回郡主,陸大人脈象浮緊,咳嗽聲啞,惡寒無汗,乃是中了風寒。”
“可有大礙?”
醫官看了尚香一眼,回禀:“按時服辛溫解表之藥,可藥到病除。”
“原是如此,有勞了。”
“不敢,此乃臣分內之事。”
待醫官走後,尚香才氣鼓鼓道:“陸——伯——言——這就是你說的不治之症?”
“醫官說的是身病,臣說的是心病。并行不悖,”陸遜倚着床榻,端正坐姿,道,“郡主,這一次,你又賭輸了。”
“我們幾時開局的?”尚香挪開目光。
“就在剛剛。臣在賭,賭三年過去了,郡主心中依然有臣,”陸遜的眸子幽深,“方才郡主說過的話,臣都記着呢。”
想起方才說的“再也不離開”“一直陪着”,尚香耳根紅了,憋出一句:“你潑皮無賴……”
她自以為藏得很好,自以為終有一日時間會撫平一切。
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強迫她直面內心的情感。熾熱。洶湧。翻江倒海。
而這次,她退無可退,再無法逃避。
陸遜笑了:“郡主是正人君子,定會信守承諾。”
他認真地望着尚香,用故作輕松的語氣道。
“我們成親罷。”
長久的沉默。
尚香下意識點點頭,又連忙搖頭:“可是——我,名義上,仍然是……”
那些利益算計又浮上心頭。孫劉聯盟、孫陸前仇,纏得她有些喘不上氣。
“陸伯言想娶的,不是江東的郡主,”陸遜看着她,開口,眼睛裏好像有漫天星辰,“陸伯言想娶的,只是孫尚香而已。”
在這份情感面前,他不是陸家家主,她也不是江東郡主。他們只是亂世中再平凡不過的兩個人,在遼闊的天地,自由地相愛。
是青梅竹馬,是不懈追尋,是彼此相惜又陰差陽錯,是送她出嫁,是默默守候,是想愛卻又收回手,是二十載相識相知,六年相望相失。
人世無常,還有多少年華可以讓他們蹉跎?
勇敢正直的她,少年疏狂的他;悖逆世俗的她,溫文爾雅的他;他們前半載生命彼此交織,太深,太入骨,草蛇灰線伏延千裏,最後糾纏成死結,動彈不得,割舍不下。
除了束手就擒,再多掙紮亦是無用。
看着病弱蒼白的陸遜,三年來壓抑的相思如烈酒入喉,悲喜交織,最後化為灰燼,鮮花着錦。這一刻,尚香釋然了。
什麽利益算計,什麽權衡利弊,統統滾遠些吧。
她想,她大抵是瘋了。
她應該是瘋了。
就算明日便被亂世的車輪碾碎,碾得粉身碎骨,碾得屍骨無存,今日,也讓他們相愛吧。
她咧着嘴笑了,任由那些沉底的真心泛起。
于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快,尾音帶了點顫抖和歡喜。
“真巧啊,孫尚香想嫁的,自始至終,也只有陸伯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