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昔流芳
是昔流芳
在舒縣,作為孩子王,尚香其實有許多玩伴。大哥在周家那些時間,有許多豪門子弟前來拜訪,她也結識了很多年齡相仿的朋友。相較于這些人,小鹿是特殊的。
他不會勸她女孩子打架不好;而是會站在她身前,為她擋下拳腳,也會和她并肩而戰;當然,最後挨罵挨罰也是一起——雖說完全不是一個量級:孫尚香吃“竹筍炒肉”罰站,小鹿只是被吳夫人說幾句,比起責罵,更像關心——但偶爾小鹿也會“知法犯法”,跑到尚香身側和她一起罰站,小聲聊天,逗得尚香笑出聲,又被一旁監督的三哥說教,當然這是後話了。
小鹿應該住在蓮園附近,但具體是哪裏,他姓甚名誰,他從沒提起,她也沒問過。想來,能挨着周家附近住的,多半是世家子弟罷。她所知道的,關于他的信息,也就只有“小鹿”這個稱謂而已。
是名中有“鹿”嗎?亦或家人打獵的時候喜歡小鹿?或者是,姓“鹿”?廬江郡,也沒聽過有“鹿”姓的大族啊。
回到院中,尚香忽然問居桃:“你還記得小鹿嗎?”
“小鹿?”居桃想了想,搖搖頭。
尚香道:“就是小時候在舒縣,經常灰頭土臉,有點狂傲的小男孩,有段時間經常來蓮園玩。”
“好像有點印象,郡主能說說他長什麽樣子嗎?”
尚香絞盡腦汁回憶:“嗯……長得挺好看的,有點像被弄髒的瓷娃娃。”
“……能再具體一點嗎?”居桃問。
“嗯,眉毛像上好的寶劍,眼睛黑黑的像西域的葡萄,鼻子像……像……”尚香半天沒想到完美的比喻物。
居桃低頭思索一陣,問:“和陸大人相比如何?”
尚香微愣,将兩人容貌對比,靈光乍現:“他骨相有陸伯言的影子,很精致,但氣質截然相反……”
她想着怎麽繼續和居桃描述。一時間幾個詞語在腦中回放。
小鹿。舒縣。世族。幼時。上元節。陸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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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小陸……陸伯言?
一時間腦海混沌,無數的記憶碎片交相浮現。
“表兄心有所屬,等了那女子十餘年……那女子是舒縣人士。”顧邵。賀禮。心死。
“我發誓,無論遇到什麽事情,我都會來找你……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假山。童稚。打賭。
“小鹿,這個字,是我剛從夫子那裏學到的。‘遜’,感覺是很适合君子的一個字,就送給你啦——裏面還藏着一個字謎,你要是猜到了,就來找我……”女聲。狡黠。不告而別。
“那這朋友,定是十分喜愛郡主了,郡主幼時喜愛過琴,此事非常人能知罷?還記了這麽多年……”凝霜。鏡月。點破。
“郡主應該知道:主君襄助郡主,不為任何人情。”陸申。歸吳。抗拒。
“你不能去,尚香。我擔心你……”丹楊。酒醉。緊握的手。
“郡主喜放蓮花水燈。居桃,你日後為郡主掌燈,定要多點幾盞産自吳地的蓮花燈。”送嫁。囑咐。分離。
那之後,全部都是關于他的回憶。
“議年少時曾邂逅一人……後來,議終于知道她的身份。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亂世……多希望和她生在太平盛世,尋常人家……”
“前塵如鏡,議,不敢忘懷。”
“既是英雄,得見郡主,該有欣賞之心……或許只是‘潛龍在淵’,未能建功立業。無顏,亦無名。”
“恭賀郡主得償所願,恭祝郡主和夫君白頭偕老,恩愛不疑……這水晶蓮花燈,是,賀禮,還請郡主收下。”
尚香靜靜同陸議對視,他眼中好像有濃重的迷霧,撥開後,是悲哀,是固執,是愛,恍惚望見她的倒影。
——“臣,為誰放下仇恨,為誰籌謀劃策,為誰等待半生,莫非郡主,真的察覺不到麽?”
她,真的察覺不到嗎?
“郡主?郡主?”居桃不知喊了多少聲,尚香才回過神來,苦笑道:“居桃,我才知道……有個人等了我許久,情深至此,何以為報?”
居桃想了想,驚訝地捂住了嘴:“郡主的意思,莫非是說……小鹿便是陸大人?”
尚香點點頭。居桃道:“原來幼時便有緣分……可為什麽他不告訴郡主呢?”居桃來回踱步,大喜過望,“郡主,奴婢真是太高興了,你和他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奴婢太高興了!”
可見尚香秀眉微蹙,居桃也收起了笑容,問:“怎麽了?”
“正因如此,我才更應該離開他。”尚香道。
“為什麽?”居桃問。
“他待我用情至深,所以我便要利用他的情,來成全自己的私欲嗎?”尚香問。
“奴婢不懂……終成眷屬,不是好事嗎?”
“對于我,是好事,可是,對于陸伯言呢?婚姻乃是兩姓之事,而非兩人私事,有利益交換才能穩固,”尚香盯着屋內那盞九枝燈,微弱的火苗在燈芯上跳動,“我作為孫劉聯盟締結的象征嫁給劉備,無論是休妻還是和離,都涉及兩家顏面問題,所以‘孫尚香’名義上必須,且只能是劉備的妻子……吳郡陸氏需要一個不能抛頭露面、不能四方斡旋的主母嗎?”
“這……”居桃沉默了。
“況且,孫陸兩家還有舊仇,我若真要改嫁伯言,豈不是置他于兩難之處?”尚香微微嘆息一聲,“陸伯言會遇到更适合他的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郡主,可是……可是——”居桃嗫嚅半天,“可是,你真的忍心放手嗎?那可是你愛慕了接近十年的人,他心中也有你啊……”
“或許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地奔向他,但在荊州這三年,我明白了。如果愛會帶來傷害,那麽,便相忘于江湖吧——如此,也好過,終成怨偶。”
洗漱過後,夜已深了。侍女們都退下,室內重歸寂靜。尚香吹熄燈火,最後一點亮光也熄滅了。
她披發坐在榻上,任由黑暗如野獸匍匐身側,耳畔滴漏聲聲清晰可聞。
陸伯言明日便要走了吧?再次相見,大抵是上元節,而再下次……
沒有再下次了,她會在上元節和他說清楚一切,然後正式告別。
尚香怔怔數着往日,想念那些故去的人和事。從夜到明,就像孱陵那無數個不眠之夜一樣。
*
“表兄——你不是走了嗎?”陸遜才出書房沒幾步,便聽人喚道。
他側頭望去:“孝則不是乘車回豫章了麽?”
顧邵滿身風雪而來,他道:“不日便是我的生辰,吳侯派人留我,待過完生辰再回豫章。”
陸遜微笑道:“如此,吳侯的确看重你。”陸遜十年前入仕孫權幕府之後,做到海昌屯田都尉,一直未能升遷。而顧邵初仕,便是豫章太守。其中區別,不可謂不大。
“表兄呢?何故留下?”
陸遜還沒回答,顧邵又道:“表兄,我不想騙你。我之所以回來,還有一個緣故——”
陸遜看着顧邵,靜靜等他說完。
“我知道,表兄一定為陸靈不值。在這樁婚事中,我不愛她,但自問盡到了做丈夫的本分。我對陸靈的敬重和關懷是真的,對郡主的愛慕也是真的。這些,你都看在眼裏……如今,郡主回來了,我也不想再辜負自己……表兄,你會支持我嗎?”
“孝則,阿靈已經去了兩年。我知道,你不可能獨守一生……我不反對你追求所愛,可是,郡主選擇誰,不是你、我或者吳侯說了算的。”
“不。郡主聰慧,她會想通的,我,還有整個顧家,會給她最好的歸宿。表兄,你也幫我勸勸她……”
“我不會。”陸遜拒絕得幹脆。
“為什麽?”
陸遜将手籠進袖中,直視顧邵:“孝則,你方才問我為何留下來,難道,你不想知道原因嗎?”
顧邵沉默一會兒,忽然笑了:“果真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你看她的眼神,并不清白。”
“……”就連陸遜自己也沒能察覺到。
“你同我講過的那個舒縣女子,也是她?”顧邵問。
“……是。”
顧邵沉吟良久,才道:“表兄,就算如此,就算對手是你,我也絕不會放手。”
“一樣。”陸遜的回答簡略。
顧邵忍不住開口:“表兄今日一反常态、鋒芒畢露,倒讓我想起幼時的你。”
“我的鋒芒,本就因她而藏,”陸遜垂眸,拱手道,“孝則,你我多年交情,顧陸兩家更是同氣連枝,利益、權力,別的什麽,我都可以讓給你——唯獨此事,絕對不行。”
顧邵咬牙切齒半晌,吐出個“好”字,轉身離去。
*
七日後,顧邵的生辰宴上。
孫權坐在主位,顧雍、顧邵坐在坐在次座,餘下的,大多是部屬和顧家人。歌舞已休,酒過三巡,衆人都喝得酒酣耳熱,孫權道:“孝則去年入仕豫章,可還适應?”
“雖然遇到些困難,但大都迎刃而解。多虧君侯和父親指點。”
“孝則這便謙虛了,就算旁人言語,是否采納,如何做,非有才能之人不能決斷之,”孫權笑着舉起酒爵,向顧雍道,“顧司馬教子有方,這杯酒,孤敬你。”語罷,将酒爵往前一送,一飲而盡。
“犬子驽鈍,若能為江東盡一份力,是他莫大的榮幸。”顧雍也舉盞回應。
“說到此處,孤便想起一樁傳聞來:龐士元曾稱贊孝則,說,‘顧子所謂驽牛,可以負重致遠’,這也是孤想說的。孤期待着孝則成為棟梁之才,支撐東吳,”孫權倒滿酒,拿着酒爵起身,朝顧邵走去,“今日是你的生辰……孝則,孤沒能備下什麽厚禮,便許你一個心願,官職、寶物、田地……凡有所求,無有不應,如何?”
“這……”饒是顧雍也忍不住胡髭顫動,欲言又止。這話舉重若輕,實際上表明孫權對顧邵,以及整個顧家史無前例的恩寵。他将目光投向顧邵,也不知顧邵會如何回複。
“多謝君侯,臣的确有一事相求。此事……有些逾矩,還望君侯恕罪。”顧邵起身,舉杯道。
“盡管說來。”孫權道。
“昔有司馬相如賦曰:‘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臣感其與卓文君之事,亦願求一人,結成佳偶,白首永偕。”
話音未落,四座皆驚。尤其是顧雍,已經隐約猜到了顧邵所求之事。忍不住暗罵顧邵。這不是把孫權架在火上烤,不答應便下不來臺嗎?糊塗啊!
孫權的笑容亦僵硬一瞬,顧邵仍道:“臣之所求,乃是求娶君侯的至親,孫氏之女,孫——”
“好,好啊——”孫權打斷了顧邵的話,笑意更深了,環顧賓客,“這有何逾矩之處?孝則一表人才,若顧孫兩家能結成姻親,孤再高興不過了!”
顧邵沒料到孫權答應得如此爽快,怔愣後也喜笑顏開,将杯中酒飲盡,道:“多謝君侯。”
孫權回到主位,未妨美酒灑出少許,打濕衣袖。
他望着酒爵中晃動的酒水,忽然想到尚香答應嫁給劉備那日,她講着家國大義,卻扭頭,暗自流淚。
她以為他沒看到嗎?她的眼淚也是大顆大顆的,晶瑩剔透,像酒水,在她走後,迷惑他權衡利弊的心。
往日孫權可以毫不在乎地為了利益犧牲一切——別說是親妹妹,就算是要孫權拿出自己的命鞏固父兄基業,他也會毫不猶豫。可這一次——
這一次,他希望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