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山在望
春山在望
“所以方才話都沒說完便匆匆出門,就是為了見陸伯言一面?”孫權見尚香歸來,命人關上門,問,“你對他,仍然餘情未了?”
“呵……哪裏有什麽餘情呢?”尚香眸光微動,道,“不過是,欠了他太多而已。”
“小妹,這三年,辛苦你了。”孫權伸手欲拍尚香的肩,以示親昵。尚香側身避開,孫權的手僵在空中。
他讪讪收回手:“小妹,你這又是何苦呢?孤知道你這些日子不容易,孤可以好好補償你。那顧孝則幾次探聽你的情況,分明對你有心思。若你嫁進顧家,後半輩子,亦可無憂了……”
“二哥,我現在身心俱疲,只想找一處青山綠水,平淡終老。”尚香誠懇道。
“小妹,你今日見過顧孝則了罷?他對你一片癡心,孤是知道的。自他原配病逝後,他便常常來找孤打聽你的消息。想當年,若非他母親以死相逼……”
“我無意于他。”尚香搖搖頭。
“顧家是吳郡四姓之首,顧元嘆是孤的心腹之臣,顧孝則是元嘆最器重的兒子,絕不會委屈了你。”
孫權仍在勸說,三句話不離“顧”字。尚香忽然明白了什麽。
“你是想,拿我籠絡顧氏嗎?”尚香擡頭看她的二哥。她才回到吳郡,他便又要把她嫁出去嗎?
孫權有些無奈:“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知道那劉備同你并無夫妻恩情,你總不能為他搭上一生吧?顧孝則會是個很好的夫婿。”
尚香直視着孫權:“別忘了,劉備依然是我名義上的丈夫。”
孫權一時沉默,尚香道:“二哥,你知道麽——在荊州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是我最不願想起的記憶。我無數次從夜數到明,心已如死灰。既然孫劉聯盟已經不再需要我,我只願‘卸甲歸田’,找一處隐居。”
“……小妹,你可想好了?孤獨終老也不後悔?”孫權神色複雜。
尚香目光飄向朦胧的的遠山,出神道:“再過一段時日,春山在望,我便去尋一片桃源。在那裏,沒有戰争厮殺,亦無爾虞我詐;不見刀兵,亦不聞亂世。在那裏,沒有江東郡主,只有孫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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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尚香面上化不開的凝郁,孫權驚覺她眼神中不再有往日的靈動跳脫,取而代之的是枯寂和憂郁,似乎下着一場不會終結的大雨,生滿黴綠青苔。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地想。如果是以前那個孫尚香,早便激烈和他争吵起來了吧?她會離家出走、不理他。生悶氣的時候臉龐紅紅的,賭氣般躲他的視線。直到再次因為血緣的紐帶和好。
而現在,她只是孤寂地望着窗外,一言不發,好像什麽都同她無關。
“小妹?”孫權有些擔憂地喚道。
尚香許久才回過神來,輕聲道:“二哥放心。我不會再惹麻煩了。再過三月,待到上元節之後,我便離開。”
說完,尚香對他深深地行了一禮。
孫權有些語塞。尚香此刻舉動倒是優雅端莊,和吳郡的淑女們并無區別。但他竟然懷念起小時候追着他打的那個頑皮小姑娘,抑或是行禮後對他做鬼臉、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香香。
他輕輕嘆息一聲。
也許他真的,做錯了什麽?
*
侯府書房。
敲過門,得到首肯,陸遜推開門的剎那,暖意夾雜沉水香的氣味撲面而來。
屋內沒有點燈,白雲銅火盆只堆了少許銀絲炭,燒得紅彤彤的,和镂空鎏金香爐暖紅成一片。
再遠些,北窗大開着,庭中雪白輝映,照得此處明亮如晝。孫尚香身披灰白狐裘披風,臨窗而立,只餘剪影。
裏屋似被割裂兩個空間,一面溫暖豪奢,一面凄冷素清,以漫長的黑暗連接。
“郡主。”陸遜出聲。
“是我二哥叫你來的?”一道溫潤平靜的聲音傳來,有些憔悴沙啞。
陸遜沒有回答,忍不住擡眼。
孫尚香站在黑暗中仰觀夜空,披風潔白的毛領掩映凍得微紅的耳廓,青絲點綴無數晶瑩,鬓邊碎發随風輕舞。雪沫從夜空飄進窗來。
她螓首微側,濃密的睫毛撲閃了下,隐有凄哀之色:“伯言,聽說我四哥死前還念叨着我。我真沒用,沒能帶回劉禪,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郡主,很多事,是人力無可奈何的。在那種情況下,你已經做到最好了。”
“是麽?”尚香杏眸微眯,迎着風雪擡手,“伯言,你知道麽?世人都說我悖逆世俗。其實,無論我習武也好,最終答應聯姻也罷,不過為守護所愛,為保全故土,為亂世中一片沒有戰火的春山。”
“沒有戰火的……春山……”陸遜輕聲重複,望向窗外。遠山已被白雪覆蓋。霧蒙蒙地連成一片。
“嗯,那裏就和幼時一樣,有仙鶴也有鳥雀,有一片開滿蓮花的池塘,夏日乘一葉扁舟賞花,就在藕花深處深處,曬着太陽,暖洋洋地睡着了……”尚香緩緩道。
她把手掌伸出窗外,欲接住幾片雪花,透過漫天飛雪、彤色天空,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春山’,嘴角微彎:“那裏,有我所愛的人,我們可以對弈、彈琴,也可以練武、打獵;會激烈争吵;會重歸于好,會經歷柴米油鹽,也會歡歡喜喜白頭到老……”
陸遜聽着亦有些出神。
他好像看到年幼的尚香,臉圓圓的,笑起來甜得像西市的冰糖葫蘆;她又追着哥哥們打,鬧得蓮園雞飛狗跳;吳夫人司空見慣,無奈地站在廊下看着,搖頭:“真怕她嫁不出去……”又轉頭,笑問他:“小鹿,你以後長大了,願意娶她嗎?”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年幼以為娶她不過是結成玩伴,長大後才知道那意味着什麽。時光流轉改變了問題的本意,答案卻始終沒變過。
一個不算約定的約定,在時光裏斷續浮現,在吳夫人病逝之前,他才重新說出那句話。
認出昔日故人的吳夫人沒有太多驚訝,只有溫暖而安詳的笑意。就像那日的夕陽般溫柔。
陸遜看着眼前面容蒼白的尚香,有種錯覺:面前之人靈魂已經枯死,挺立的不過是一副美人骨,随時會被風吹散,融入滿庭白雪。
“春山”?
或許在某個世界,某個角落,真的有這樣一處春山。
是幼時的蓮園向外蔓延,裏面有落英灼灼,有月出東山,有詩經楚辭,也有她。她無憂無慮地笑着,醉卧桃林,亦或對月舞劍,她本該是那樣潇灑肆意的女子,不為世俗所困,熱烈地度過一生。
她是那樣的。本該是那樣的。
現實卻如寒冬冰冷肅穆,雪花融化在孫尚香指尖,終留一場空,她眸光輕斂:“可這一局,我輸了。”
“不,郡主還沒有輸。”陸遜出聲。
是安慰嗎?
尚香将手籠進袖中,目光轉向他。想起十年前初見,那時她一心為長兄報仇,他闖進她的視線,也是這般。明明生得極為好看,行為舉止彬彬有禮,卻好似隔了一堵牆,拒人于千裏之外。
就好像黑暗中那些,紛紛揚揚,只可遠望,不能觸碰的雪花。
“我還能做什麽呢?”尚香輕聲嘆息。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為所欲為的少女。
“只要手中還有棋子,沒到最後一刻,就還有翻盤的機會。”陸遜道。
“可是,伯言,我已經沒有棋子了。”尚香搖頭。
“臣雖不才,願為郡主戰至最後一刻,”陸遜垂眸,極鄭重地拱手行禮,“如此,只要臣還在,郡主便不會輸。”
陸遜将目光投向尚香:“終有一日,臣會把郡主夢中那片春山,完完整整呈于郡主眼前。”
心思百轉千回,尚香許久才咀嚼透這句話的意思,她秀眉微蹙:“伯言,我不懂……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
“臣,為誰放下仇恨,為誰籌謀劃策,為誰等待半生,莫非郡主,真的察覺不到麽?”
尚香極震驚地擡眸,陸遜也察覺到自己的失言,但他并沒用技巧圓過去,只是任由冰棱在兩人之間蔓延。
室內一時陷入寂靜,只有簌簌落雪和炭火燃燒的聲音。
尚香的心突突直跳,或許是自己聽錯了?亦或是理解錯了意思?他所愛慕的,該是那位舒縣女子罷?可是這話,卻又像是在向她……告白?
難道說,是伯言喝醉了?在開玩笑?
“伯言,我今日有些累了,便先回房了。”她道。
“郡主早些歇息……勿忘上元節之約。”陸遜道。
尚香與陸遜擦肩而過,卻忽然想到什麽。
上元節之約?好熟悉……也有誰向她提起過。
她一面走,一面想。
是兒時的玩伴吧?一個小男孩,比她大兩三歲的樣子,帶着少年意氣的疏狂,總是和人打架,面上常常有灰土……約莫是叫小鹿?
其實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她也不過五六歲,按道理來說早該忘了才是,可對那次爽約,她無法釋懷。
尚香也想轉移思緒,可是小鹿的身影一直在腦海揮之不去。
她便順着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