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聊表寸心
聊表寸心
侯府主殿,孫權扶吳國太到主位的黃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躬身把壺沏茶。
“前日,曹孟德遣使,命我送質子入許都,大臣争論不休,莫衷一是。母親以為如何?”
吳國太近來身子大好,她接過茶盞,青瓷細膩,釉色晶瑩如玉:“你大哥曾囑托過,‘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
“兒未敢忘,只是張昭等文臣猶豫不能決,公瑾則堅決反對。”孫權細細将朝堂上紛纭言論道來。
吳國太把盞,心事也如茶煙袅袅騰起,良久,方道:“公瑾與你大哥同歲,我就如親兒子一般看他,就聽公瑾的吧。”
孫權明白吳國太自有一番斟酌,颔首應下,忽聽吳國太屏退下人,道:“陸伯言的事情,你如何打算?”
吳國太主動提起陸議之事,孫權微感詫異:“母親應當知道陸伯言同陸康的關系。”
“你大哥新造江東,誅戮英豪,方招致殺身之禍。如今你新承爵位,時局未穩,正當禮賢下士,以安衆心……”吳國太緩了一緩,才道,“江東陸氏,素有厚望。陸伯言願入你幕府,乃是投誠之舉。你因噎廢食,是要重蹈你大哥覆轍不成?”
吳國太兩鬓微霜,此刻眉梢眼角蘊含薄怒,依然氣度雍容。
此言如兜頭冷水潑下。孫權暗自心驚肉跳,道:“母親所言甚是。”
“至于他日後仕途如何,便看他個人如何選擇罷,你切不可妄加猜忌于他,”吳國太飲罷茶盞,意味深長道,“今日之言,你需謹記一生。”
“母親教誨,兒定當謹記,”孫權垂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母親為何這般看中于他?”
“君臣離心,乃是衰敗之始,況孫陸兩家還有前仇,最易被有心之人挑撥離間,”吳國太以手絹拭唇,“你的問題我先前已問過他,他的回答同公瑾一樣,條理清晰,盡呈利弊。我觀他乃社稷之臣,恐怕你日後還要倚仗于他。”
“母親放心,若他證明了自己的忠心和能力,我定不會猜忌于他。”孫權鄭重道。
吳國太心頭一樁大事放下,打量孫權,道:“權兒近來瘦削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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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礙,”孫權道,“母親,我已命人準備,若一切順利,明年便可讨伐黃祖,為父親報仇。”
吳國太聞言,坐直了身子 : “果真?”
“父兄大仇,我從未敢忘。哪怕等上十餘年,能報此仇,也不枉我虛與委蛇。”
兩人相顧靜默無言,他們等這一天,都等了太久、太久。
此後,孫權聽從吳國太建議,謝絕使者,不遣送質子,曹操遂有攻克江南之意。只是當時北方未寧,無暇南征。
一年後,建安八年,陸議入孫權幕府,歷任東、西曹令史。與此同時,吳國太之弟吳景因病驟逝,孫翊以偏将軍領丹楊太守,時年二十。
吳侯庭院中,一壯漢匍匐于地,上半身□□,兩個侍衛輪流用大杖擊打他的臀部。孫尚香和徐卿雲聞訊匆匆趕到。
“三哥,你怎麽又杖責邊鴻?”尚香把孫翊拉到一旁。
“讓他送信,他竟誤時,還找借口。”孫翊氣得面色漲紅,眉頭皺成一團。
“夫君,既未造成嚴重後果,你便饒過邊鴻吧。”徐卿雲盈盈福身道。
“香香、夫人,你們不必求情,現在誤時不要緊,以後延誤戰機,該當何罪?在戰場上,敵人的刀劍可不會留情,”孫翊眉頭緊皺,朝手下呵斥道,“繼續打,打到他刻骨銘心為止。”
兩侍從不敢怠慢,木杖争先恐後落下,大片鮮血自邊鴻的褐色褲褶上滲出。他背膀上青筋畢露,肌肉似乎要膨脹出來,結了一層細密的薄汗,反射着日光。
孫尚香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不聞他的痛呼,只聽壓抑的喘息和沉悶的撞擊聲。
她的心突突直跳,總覺不詳:“邊鴻雖是家将,如此行事,只怕也會傷了他心。三哥即将前往丹楊上任,還是小心為好。”
“香香不必多慮,我向來治軍甚嚴,不會出岔子的。”
尚香不語,徐卿雲道:“香香,我似乎聽到松兒在啼哭,你陪我去看看。”她拉住尚香的手,朝她搖了搖頭。
尚香瞥了眼孫翊,見他仍滿面冰霜,只得随徐卿雲離開,來到廂房。
孫松躺在搖籃裏,睜着一雙溜圓的大眼睛,肉手伸向乳母手中的撥浪鼓,見尚香來了,便笑了。孫尚香照例逗他,讓他叫小姑。孫松才滿月,哪裏會說話?只咯咯直笑,分外可愛。
徐卿雲在一旁看着,亦是忍俊不禁,片刻,才道:“你三哥就是那般性子,說他亦是無用。”
尚香頓了頓,開口:“三嫂,我只是莫名不安,就像、就像大哥去打獵那天一樣……”
徐卿雲輕輕握住尚香的手,道:“香香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三哥,以後松兒長大了,也會保護好他的父親。”
尚香心中一暖,勉強揚起嘴角:“或許真是我多慮了。我始終記得,七年前,劉琬說,我的諸位兄長,雖都才秀明達,但都祿祚不終。只有我二哥,有大貴之表,年又最壽……是我失言,我只是,太過擔心。”
“無礙。若香香實在擔心,我可時常為你三哥占蔔吉兇,時常與你通信,如何?”
“多謝三嫂,”尚香回以微笑,“此行也請三嫂帶上我精心訓練的武婢。她們看上去是普通侍女,實則身懷絕技,定能保護好你。”
徐卿雲溫柔地點點頭。
翌日,前往丹楊的馬車前,孫翊整裝待發,依依不舍地同尚香和吳國太道別。
“三哥。”孫尚香叫住他。
孫翊回頭,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偷偷把她拉到一邊,小聲道:“香香,我走了,你千萬別打人。”
“嗯?三哥你再說一遍?”孫尚香捏緊了拳頭。
“哈哈,我是說,等我在的時候再打,這樣我才好給你撐腰啊。”孫翊半戲谑半認真道。兄妹倆笑鬧做一團,自孫策去後,許久未有這般景象了。
“對了,香香,你和那陸伯言——”孫翊擠眉弄眼道。
孫尚香欲言又止道:“秘密。”
孫翊還要追問,忽聽馬車內爆發出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孫翊忙道:“松兒又不老實,我去看看。”
他轉頭朝馬車走去,正要上車,又頓住腳步,偏頭,朝尚香招手:“我回來後,一定要說給我聽。”
“知道了,知道了。”尚香故作不耐。
馬車就這樣在衆人的注視和嬰兒的啼哭聲中,漸行漸遠,直到變成一個影子,直到徹底消失蹤影……
一切安然無恙。随着時間的流逝,尚香的擔心也逐漸放下。
直到建安九年十一月中旬。那日顧邵一如既往尋了理由入侯府見孫尚香。
後院中,他遠遠看到孫尚香倚着亭中闌幹,往池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抛着魚食。陸議立于她三丈開外。
“看到我就躲,我會吃人不成?”尚香問。
陸議道:“議并非躲着郡主,只是公務繁忙。”
孫尚香聞言,笑道:“‘公務繁忙’?你同我二哥倒是越發像了,也許你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把手中魚食撒盡,拍拍掌,若無其事開口:“那個什麽東、西曹令史,可還合伯言心意?”
陸議正思索如何回答,尚香已經起身,走到他面前,仰頭看他:“你不滿意?是因為這樣,你才躲着我嗎?”
陸議微微擡眼,見她眉如遠山,并未如時新那樣刻意修成細長的蛾眉,固是本真天趣,又有英姿顯現,此刻,她眸光潋滟,雙頰微紅,貝齒輕咬下唇,則顯出一番別有韻味的嬌憨。
“不,是因為……”
陸議感覺心尖一顫,正要開口,忽聽身後顧邵的聲音:“自然是因為表兄心有所屬了。”
顧邵快步走來,笑道:“香香,你今日可還空閑?”又轉頭朝陸議道:“表兄,你既然公務繁忙,就不叨饒你了……我同香香有事要說。”
聞言,陸議面色微沉,盯着顧邵手中的木盒:“議今日休沐,現下,無處可去。”
尚香迷惑地看着兩人,總覺得分外古怪。
顧邵道:“既如此,表兄在此處休憩片刻,我同香香借一步說話,如何?”
顧邵領着尚香,走到十幾步開外。
尚香問:“孝則今日到底所為何事?”
“香香,我可否先問你一個問題?”
“問。”
“你已及笄四年,為何仍未婚配?”
一提起這個話題,尚香氣得臉都紅了:“孝則,連你也來催我成婚?是我三哥——不對,四哥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想知道。”顧邵說得誠懇。
“就算不成婚,女子也可靠自己而活。我絕不将就。我若嫁,定嫁自己仰慕的英雄男兒。”尚香道。
“那麽,那個人現在出現了嗎?”顧邵問。
尚香一時啞然,她的目光掃過顧邵,瞥向陸議,而後立馬彈開。
“香香,”顧邵見她不答,鼓足勇氣道,“我知你性格率真豪爽,我亦不想巧言令色。這個給你,你只要打開,就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他将手上的盒子遞給尚香。
上好的紫檀木入手質感沉着溫潤,蓋面飾百寶嵌,兩螭首尾相銜,身披雲氣,舒卷自如,雲紋挽成如意花結。尚香打開,只見裏面靜靜躺着一只純金發簪,雕鳳鳥紋,做工精致,一看就價格不菲。
“再珍貴的東西都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這發簪,只可聊表寸心。”顧邵道。
尚香拿出金簪,陽光下,金簪發出耀眼的光芒,華麗炫目,她回過神來,問:“孝則,你知不知道,送未婚女子發簪的含義?”
“我怎會不知,”顧邵笑了,“香香,我想娶你做我的結發妻子。”
尚香愣在原地。
顧邵鄭重補了句:“我是認真的,赤誠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