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命運谶言
命運谶言
是夜,月色溶溶,夜涼如水。顧邵與陸議秉燭夜談。橘色窗紗上,映出兩人的黑灰剪影。
“表兄,你已弱冠,總該娶妻了,”顧邵跽坐案前,倒酒,“你将入仕,若有一個圓滿的家室,有利于前程。”
“不急,”陸議放慢動作,接過酒盞,“你也知道,世家子弟的婚姻,不由自主。只看門第利益,結兩姓之好。湊合湊合便是一生了。幾時成婚不是一樣?”
“表兄尚且年輕,怎會存此等心思?”顧邵仰頭喝了一杯又一杯,“不過你說得對。姻緣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豈能自專。”說到此處,他長嘆一聲。
陸議斟酒,笑問:“舍妹陸靈可是不合孝則心意?”
“沒有,陸靈表妹和我自幼便有婚約,我同她遠遠見過一面,知她模樣乖巧,娴靜淡雅,可是,我只是……”顧邵垂頭,手捏酒爵,斟酌用詞,“只是,我想自己選擇一回。”
“自己選擇一回?”陸議怔愣片刻,淺啜一口,只覺喉頭一陣辛辣,流入心田卻化為苦澀。他緩了緩,道,“那,你同陸靈的婚事……”
“抱歉,表兄。陸靈定能覓得比我更好的良人。”顧邵滿懷歉意。
事實上,他費盡心力為陸議入仕一事,除了因着親緣,更懷有對陸家彌補的心思。如今終于将心裏話說出,松快不少。
陸議只顧垂眸斟酒:“你若存此心,我阻攔亦是無用。只是,婚姻畢竟是父母之命……”
“我定會說服父母,也會登門向陸家賠禮道歉。到時候,只管說是陸家先向顧家退親便好,如此,也不會拖累陸靈妹妹。”
陸議不語,顧邵擡眼看他:“表兄,你會理解我的——你一定是遇到過那個特別的良人,對其餘人,才會是‘将就’吧?”
陸議舉杯喉頭幾滾,清香的酒入喉便化作萬千思緒:“不過是十三年前的一場陰差陽錯。再次重逢,恍如隔世。”
“哦?”這下徹底引起了顧邵的興趣,“十三年前……你在舒縣讀書之時?”
陸議握着酒爵,颔首道:“那時,父親病故,我随從叔父在舒縣讀書,恰遇伊人。只是,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就是——”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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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是舒縣人?”顧邵聽得入神。
陸議不回答了,只反問顧邵:“孝則所思,又為何人?”
“她啊,”顧邵想了想,不禁揚起一抹笑容,“她是最特別的,早先聽聞她‘縱橫不法’,我還在想,她這等出身,父兄又都拿命寵着,如此也不奇怪。只當過客相處便是。
“沒想到,她十分溫柔有禮,對下亦是如此,我便好奇那傳聞從何而來,”顧邵道,“直至一日,我見她身着一襲窄腰紅裙,攜十餘武婢,當衆鞭打魚肉鄉民的惡霸,官差也拿她沒辦法。她提刀說,包庇惡霸,官差也有責任,她乃是堂堂江東郡主,要叫人好好查查衙門的賬目……”
“江東郡主……”陸議擡頭,心中猜想幾乎已經得到印證。
“她不喜琴棋書畫,我可以慢慢教她。她喜歡天上的鳥雀,我可以幫她捉住;她想練字,我會贈她最好的筆……母親自幼教育我,娶妻,要娶賢良淑德,要取工于琴棋書畫的。可她一樣都不符合——但我就是心儀她,”顧邵擡眼,只見陸議面色凝郁,手指緊緊攥着酒爵,只當他心中為了陸靈不平,自嘲道,“表兄,你應該也不會懂吧?”
陸議不語,端起酒爵,晶瑩的酒水傾灑而出,染深了衣袖,掩住了神情。
“我一定會說服父母,向她提親。”顧邵堅定道。
“議今日身體不适,便先歇下了,孝則,請自便罷。”陸議放下酒杯。
顧邵見他神色冷漠,以為是先前方提了同陸靈退親之事,又轉提向另一女子提親之事,惹怒了他。
也對,他畢竟是陸靈的哥哥,只是他平日太雲淡風輕,今日之酒又太過濃烈,自己有些口不擇言了。顧邵暗惱,只得先告退,來日再向陸議賠罪。
顧邵走後不久,陸家族老上前來,為陸議添了一件錦繡披風。
“族老,你說,若我娶孫氏女,如何?”陸議按住他的手,忽然開口。
族老混濁的眼睛閃過一絲錯愕:“伯言,你喝醉了。”
陸議怔愣片刻,垂眸,一面自己攏好披風,一面道:“今日是有些不勝酒力了。方才胡言,希望族老莫要介意。”
“伯言,你自幼懂事,但也不能處處委屈了自己,你父母去得早,我看着你長大,說句僭越的話,将你視如親子一般,若你有心儀女子,只要不是孫氏……”
“族老莫慮,眼下局勢動蕩,我并非一人,而是代表了陸氏全族。我的婚事,自是要好生思量的。絕不會操之過急,”陸議起身道,“今日月色不錯,議出去醒醒酒。”
深秋夜裏,迎面冷風帶了肅殺的寒意,陸議攏了衣襟出門,近侍陸申挑燈跟在他身後。
“主君,吳侯府上可真大。”陸申道。
“就在別院轉轉吧,勿擾了府中清淨。”陸議走過廊橋,只見水面映着一輪破碎波動的圓月,宛如夢幻。
他走近些看,忽聽院牆後有女子竊竊私語聲傳來。
“好嫂嫂,你就給我算一卦吧。”
“香香,說什麽呢……我和你三哥還有一月才完婚。”
“你在我心中早便是無可替代的三嫂了……不過,若是嫂嫂不想算卦,我也不會強求。”
“好啦,逗你玩的,你看看我帶了什麽?”
“蓍草?三嫂果然疼我!”
兩人似乎遠去,聲音漸小。陸議驚覺自己站在此處,不覺做出穿嵛探耳之舉,于是提步離開,忽然兩女子的聲音在面前響起。
“伯言今夜也出來賞月麽?”徐卿雲問。
“郡主。徐姊。”陸議行過禮,擡眼,只見兩人身着素淨,皆披披風,尚香仍着妝容,在月色下,更添幾分遺世獨立的清冷,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風而去。
然而,當她笑眼彎彎時,陸議卻更不敢直視了。
“多禮什麽?”孫尚香擺擺手,“伯言,要算一卦嗎?”
陸議本想拒絕,看了眼尚香,道:“久聞徐姊蔔筮靈驗,若能得蔔一卦,議榮幸之至。”
徐卿雲應下,當即命侍從準備。孫尚香笑道:“別院清幽,水月相映,自有一番意趣,還擔心叨饒了伯言……還好,你也沒睡,既如此,不如在庭院中擺瓜果佳肴,一同賞月閑談,也不負今夜月色。”
陸議颔首。
少頃,仆從布置完畢,尚香同陸議分坐于徐卿雲左右,三人各據一方,坐于月下。
“誰先呢?”徐卿雲問。
“伯言先吧。”尚香正襟危坐。
“那好,伯言,你心中默念自己所要問的問題。”
陸議颔首,心中詢問自己的仕途。
只見徐卿雲手持一把蓍草,取出一根放在身側,将其餘一分為二,又從右邊的蓍草中取出一根,放在左手無名指同小指間……如此推演了不知多久。
“‘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徐卿雲道,“‘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已具備成就大事的才能,應積極會見王公,求得将恩德普遍施予人的機會。”
徐卿雲念叨着,又擺弄了下蓍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終至大吉之兆,或可垂耀千古,只是……‘亢龍有悔’,終将有所悔恨。”
“終将有所悔恨……”陸議喃喃。
他讀過四書五經,知曉徐卿雲乃是用《易》占蔔,只是,沒想到他會得到“乾”卦。
孫尚香聽得認真,秀眉微蹙,片刻,笑道:“伯言此乃大吉之卦,至于悔恨,人生天地間,有多少人是能全然無悔的呢?”
“香香所言甚是,雖不知伯言所蔔為何,不過,這已經算很好的結果了。”
徐卿雲笑着收好蓍草,又道:“香香準備好了嗎?”
孫尚香盯了眼陸議,心中默問姻緣之事,颔首。
徐卿雲如法炮制,片刻,忽然皺起眉頭:“‘明夷,利艱貞。明入地中,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
“這……”陸議也皺起了眉頭。就算他不通蔔筮,也知明夷之卦不吉之象。
“‘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徐卿雲過了許久,才道。
“箕子之明夷,利貞。”
“徐姊所言何意?”尚香問。
“香香所蔔之事,并不順利,中途會蒙受大難,就如太陽沉入黑暗之中……有遠行之苦,且終将囿于世人言語,”徐卿雲輕輕吐出一口氣,“還好,明夷利堅貞,只要你堅持本心,終将得到吉兆。”
“謝謝徐姊。”語罷,尚香卻罕見地沉默了。
陸議道:“如果知道最後是吉兆,前面再深沉的黑暗,也不會那麽難熬吧。”
尚香點點頭,忽然向徐卿雲道:“徐姊不日将和我三哥成親,可有為自己占蔔?”
徐卿雲搖搖頭:“不可自占,不能二占。”
“也是,”尚香笑道,“反正三哥在徐姊面前這般木讷,絕不可能欺負徐姊,就算有,你告訴我,我幫你打他。”
徐卿雲掩唇笑道:“香香,你放心,我和翊郎早便立誓,此生絕不相負。他不負我,我定不負他。”
“喲,那不必占蔔也知,三哥三嫂定是白頭偕老,恩愛不疑,”孫尚香狡黠一笑,壓低聲音道,“早生貴子,子孫滿堂。”
“香香,你,你說什麽呢。”徐卿雲臉頰微紅,并未反駁。
“我好羨慕三哥啊,能有徐姊這樣溫柔貌美,又善占蔔的佳人相伴,相知相惜,共度一生。”尚香望月感慨。
“郡主也定會有一人相伴,不離不棄,攜手終老。”一旁,沉默許久的陸議插話道。
尚香自嘲一笑:“是嗎?”
“那當然了,”徐卿雲道,“我們香香值得世間最好的男兒。”
尚香不由得想起徐卿雲的谶言。
月色迷離,空氣中隐隐浮動着桂花的香氣,一二好友賞月聊天。尚香想,若是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