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暫居侯府
暫居侯府
“知錯嗎?”
孫權蜷掌冷眼瞧着。
這些年大哥和母親如何溺愛小妹他也見識過。
她定會哭鬧一場,然後纏着母親告狀。
可惜,母親這次,未必護得了她。
然而出乎孫權意料,孫尚香沒有這樣做。
她垂下頭,發絲遮了眉眼,靈動的杏眼就帶了幾分凄楚意味。身形更顯蒼白瘦削,如暴雨中催折枯立的棠樹。
“我沒錯。”
她一字一頓,擡眸直視孫權,眼中似乎有晶瑩水光閃動,聲音卻依然克制隐忍。
“你知道嗎,母親前段時間吃不下飯,病得要死了——可你來看過她一眼嗎?除了忙于政事還是忙于政事,你知道她夢裏都在呼喚父親和大哥的名字嗎?”
不再看孫權一眼,孫尚香就着桌沿,小心将碎玉攤開,擦拭幹淨沾染的鮮血,又用錦緞一一包裹,放進木匣,這才随手扯下空中懸挂的一段素絹,草草裹起掌心刺傷,挾木匣徑自出門。
侯府後苑,菡萏早已銷盡,徒留幹癟枯軀,橫豎斜插,哀立水面。
孫尚香一手攜木匣,一手扒開蘆葦叢,忽然右肩一重,驚得她轉身就是肘擊。
男子擡手擋了下,後仰連退幾步,站定身子,哭笑不得道:“果真是我小妹。”
男子的聲音低沉沙啞,中氣不足,身形更是瘦削有餘,但是束發穿着一絲不茍,顯得清爽幹淨。風過處,苦澀湯藥味鑽入鼻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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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孫尚香失神道。她四下回顧,見未驚動守衛,這才拉孫匡走到假山後。
“香香,你的臉——”孫匡上下打量孫尚香,目光凝在她左邊臉頰紅色的掌印,“你又和二哥吵架了?”
“別提了,”孫尚香擡眼道,“四哥,我要出府,你掩護我。”
意識到什麽,孫匡把話吞下去:“你又跑去徐府?那,明日母親問起來,我如何交代。”
孫尚香聞言,嘆息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明日有人相托,我須得留在府內。只是,如何瞞過今日和二哥的紛争,莫教母親擔心呢?”
尚香擡起右手觸碰頰邊那抹紅痕,又燙又痛,只怕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下去了。
母親慧眼如炬,一見她臉上掌印,定知何故。
她凝眸,見孫匡仍在沉吟,開口:“我有解決方法了,只是,須得四哥相助。”
“香香只管道來,不過,若是替你功課和罰抄,那便罷了。”
“只需四哥陪我演出戲,定能逃過母親慧眼。”
“哦?”孫匡詫異地睜大眼睛,只見孫尚香狡黠一笑。
翌日。
吳國太在侍女的服侍下,于塌上用過早膳,将湯匙擱下,接過手帕擦拭唇角,拭畢,方問道:“郡主往日雞鳴時分便定省,今日怎的巳時了,仍未見蹤影?”
侍女見吳國太狀态日佳,今日多吃了半碗白粥,心下一松,啓唇笑道:“太夫人昨日叫郡主不來,‘眼不見為淨’,興許郡主當真了罷。”
“你見她長大,還不了解她嗎?看着是個小女娘,實則倔強固執,一旦認定什麽八匹馬都拉不回來,豈是我一言可以動搖的?”吳國太将手帕置回案幾之上,眉頭皺出“川”字豎紋,“莫不是又和權兒鬧別扭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母親說什麽呢?”孫尚香邁腿入殿,她今日面施粉黛,衣着華貴,裝扮甚美。
待孫尚香走近些,吳國太啞然失笑:“這是哪家的女郎?臉上的鉛粉怕是捂得人透不過氣了。”
“母親,”孫尚香嬌笑,頰邊胭脂微紅,“女兒第一次認真妝扮自己,你便這般嘲笑于我。”
“怎的今日一反常态?”吳國太察覺出不對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孫尚香面頰,厚厚的一層鉛粉,似乎欲蓋彌彰。
“還不是因為府上有貴客到訪?”一男子笑道,他緩步行來,正是孫匡。
“哦?”吳國太被挑起興趣,轉頭看向孫匡。
孫尚香故作羞惱揚起粉拳:“四哥你又亂說。”
“香香,你四哥說的可當真?”吳國太問。
“自然是假的。”孫尚香回禀道。
“哦,原來是假的啊,”孫匡拉長了語調,對孫尚香道,“我這便去告訴那人,我小妹無意于他——”
“那人?”吳國太喃喃道。
“去就去,”孫尚香賭氣般往榻上一坐,“我心血來潮妝扮一番,與他何幹?”
孫匡作勢要走,孫尚香道:“母親,你也不管管四哥。”
吳國太但笑不語,待孫匡走後,方道:“香香,你扶我出去,見見你四哥所說之人。”
“母親,你別聽四哥胡說,我只是單純覺得好玩才妝扮的。”
“香香,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吳國太道。
“我、我只是……他……”孫尚香故意說得結結巴巴,吳國太眸中笑意更深,孫尚香雙頰飛紅,憋出一句,“母親今日身子爽利了嗎?”
“自然,你扶着我罷,我亦是許久未曾在府中散心了。”
“是。”孫尚香來到榻前攙起吳國太,一同出了門。
後院天氣晴好。午後日影攜着花影轉過身去,投得滿池疏影。水邊幾從蘆葦随風搖展,掩映湖心風荷亭。
兩男子正立于亭中攀談,一人着群青色錦衣,金冠束發,意氣風發,正是顧邵。一人只見素白的背影,其身形颀長,着玉冠。
孫尚香扶着吳國太,忽覺讷讷不敢前進,兩人便這樣遠遠相望,吳國太撇頭問尚香:“是他嗎?”
孫尚香正要言語,陸議忽側頭一瞥。
兩年不見,陸議已弱冠之年,玉冠束發更襯得他溫潤如玉,一雙墨眸清亮如昨,他身上那股子書卷氣依然在,只是愈發內斂沉穩。顧邵本來已生得十分好看,可是在陸議面前,竟也失色不少。
沒發現兩人,陸議繼續同顧邵攀談。
她挪開目光,輕聲道:“是他。”
吳國太滿意颔首,良久方才開口問:“他姓甚名誰,哪裏人士,何故來此?”
孫尚香垂眸道:“陸議陸伯言,吳郡陸氏,為入仕之事……”
“吳郡陸氏?”吳國太打斷道。
“他是陸康侄兒。”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半晌,吳國太問:“非得是他嗎?”
陸家和孫家的恩怨由來已久,若是別的世家子弟,吳國太也就允了。可天意弄人,偏偏是陸氏子弟。
兩人要在一起,要走一條最為艱難的路。
孫尚香亦是一怔。
她本是為了掩蓋一場沖突,幫助她看好的人,向擔憂她終身大事的母親,撒了一個三全其美的謊,可是當這個問題提出的時候,她還是被問住了。
是他嗎,非得是他嗎?
孫尚香仰頭,建安七年九月十二的天氣很好,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仿佛兩年前,她執意追查殺害長兄的兇手,孤身前往調查那日。綠苔生閣,芳塵凝榭,少年迎着紛飛細碎的梨花,沒有不知人間疾苦地勸她放下仇恨,而是助她複仇,讓她選擇自己想要走的路。
這兩年,她不是沒有碰到過青年才俊,事實上,在侯府,這樣的機會很多。
可每次,她心中總會想起陸議,不自覺把他們同陸議比較。
但,若說她心儀陸議,非他不可,似乎又太過言重。
兩人的相處參雜了太多利益算計,有幾分真心,恐怕她也說不上來。
“母親以為呢?”良久,她問。
“我教過你,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吳國太道,“我相信你的選擇。但是,你要明白,孫陸之間的恩怨,你二哥仍心懷芥蒂,若你要嫁的是他,必須靠他的能力和時間,消弭你二哥的疑慮。”
“那剛好,”孫尚香不願深想,岔開話題,甜甜笑道,“母親可以慢慢擇婿。”
“又耍貧嘴,我自是要幫你看看的,”吳國太問,“他可知道你的心意?”
“不曾,”孫尚香食指豎于唇前,“秘密。”
尚香話音未落,遠處,孫權沿路攜衆而來。
孫匡跟在孫權右後方,道:“二哥,我昨日同你提起的陸伯言,就在亭中——”
“哦?”孫權一面負手步于前方,一面問道,“四弟幾時同陸家如此熟悉?”
“三哥同我提過,小妹兩年前無恙歸來,多虧陸伯言從中斡旋。他早有才名在外,顧郡丞也曾屢次舉薦,我今觀之,确乎如是。”
孫權停下腳步,在他十數步開外,陸議和顧邵亦察覺到了孫權,兩人遙遙行禮。
“他是吳郡陸氏之人?”孫權沉吟半晌,開口道,“既是小妹的救命恩人,那便勞請他在此小住一段時日再走,也好同小妹敘敘舊。”
孫匡眉頭微皺,孫權此言,實是避重就輕。他下意識望向蘆葦叢後的孫尚香。
她搖了搖頭。
既然讓陸議留下來暫住,就表明孫權想給陸家一個機會。比起以前,已然算是突破了。
一旁,吳國太敏銳捕捉到兄妹倆的視線交流。
孫權無意多言,擡腳離開了,中途未再看陸議一言。
吳國太轉頭,見尚香失神望着前方,拍拍她的手:“去吧。”
孫尚香颔首,目光一瞥,侍女過來扶住吳國太,她方才快步朝風荷亭走去。
“孝則,”孫尚香手提裙擺上了青石臺階,擡眸,目光從顧邵挪向陸議,“伯言——好久不見。”
陸議循聲望來。
尚香并未着往日便于行動的緊身小襦、褲褶和籠裙,而是頭挽堕馬髻,身着橘橙鳴鳥紋錦煙羅長裙,耳着明月珰,腰系如意宮縧,佩璎珞華勝,華貴不可方物。
她一改素面,臉撲鉛粉,額畫赤色梅花花钿,更襯得遠山眉下一雙秋水顧盼生輝,絕色、絕豔。
風吹過,湖水模糊了倒影。
“郡主。”陸議垂眸,行了一禮。
尚香不自覺地瞟了眼陸議:“伯言,你在此小住,若有何不适應的,只管和我說。其餘事情,你不必擔心。值此亂世,豈無英雄用武之地?”
十年後,陸議曾無數次在夢中回到這裏,二八年華的孫尚香,只一眼便驚豔了時光。她朝氣蓬勃好似一株吸飽了水的芙蓉,充滿韌勁和生命力。
吳國太的病情正日漸好轉,孫權的基業逐漸穩固,籠罩孫府的死亡陰影褪去,一切都在逐漸向好。
當時的陸議,暫居侯府。每個清晨可以手捧書卷,坐在廊下,在縫隙裏擡眼看尚香練刀和訓練武婢。
有時他心中暗暗想,像她那樣的女子,世間只此一個,不會再有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