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知錯嗎?
知錯嗎?
兩年後,建安七年。
吳侯府邸,安神香靜靜燃燒,袅袅煙霧拂過,模糊中,只見重重帷幔前,一女子伏案而眠。
“咳咳……”帷幔中陣陣咳嗽聲傳來,驚醒女子。
她連忙起身,叫侍女熄了熏香,又親自挂好帷幔,扶起老媪,輕手拍打她的背。
“咳咳……策兒……”吳國太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面色漲紅。
孫尚香眼下一片烏青,撐開朦胧睡眼,一面為吳國太順氣,一面道:“母親莫慮,湯藥馬上就到了。”
吳國太颔首,咳嗽聲漸緩。
她躺在孫尚香的臂彎中,阖上雙眸,喃喃自語般,道:“香香……我夢到你大哥了,可是他一直背着身子,不肯見我。”
孫尚香輕手讓吳國太靠在枕頭上。
“你大哥不敢見我,可我是要去見他的了。”吳國太眼皮仍無力耷拉着,因長久服藥,面色蠟黃。
“母親這是說得什麽話?大哥只是擔心你,他在天有靈,肯定是希望母親長命百歲,福澤綿長的。”孫尚香仔細為她掖好被角,道。
“我知道,都知道。你大哥還是那樣懂事,什麽都自己扛着。那箭矢中了他面頰,他不想讓我擔心,故不得轉身相見……”吳國太嘴唇微顫,眼角一滴淚水滾珠般滑落,“可是,我不在意的,我想見他,無論什麽樣的他,都好……”
侍女捧藥碗無聲進來。
“母親,我忽然想起一樁趣事來,”孫尚香接過藥碗,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前幾日,我還見了大喬嫂嫂,紹兒蹒跚學步了,整日拉着嫂嫂四處亂竄,說是要去找祖母呢。”
尚香明白,無論是父親的戰死還是大哥的遇刺,都是家中陳年難愈的傷疤。唯有生的喜悅,可以沖淡死亡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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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湯匙舀起棕褐色的藥液,仔細吹了幾口,方遞到吳國太唇邊。
吳國太是個堅毅且聰慧的女人,沒有她在後方,絕無孫氏今日。饒是長子猝然長逝,白發人送黑發人,她也撐過了喪儀。只是在那之後,向來身體健朗的她感染了一場劇烈的風寒,卧床不起。
孫尚香也是因此快馬加鞭趕回吳宮,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母親。
孫策死後江東頻生內亂,兄長們皆身有要事在身,尚香便收心,守着這一方院落、一間書房和一柄古錠刀,斷斷續續過了兩年。
在尚香的悉心照料下,那場風寒沒能要了吳國太的命。然而,抵不住太過悲恸傷了本元,此後吳國太一直病痛纏身。
“我在十年前便該随你父親去了,只是那時候你兄妹五人尚且年幼,必須為你們而活,”吳國太搖搖頭,忽然睜開眼,道:“如今,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入黃土的人了,只有一事放不下——你已及笄兩年……”
尚香的手僵在空中:“女兒還想多陪陪母親,便是一生不嫁也甘之如饴的。”
“你聽你說的什麽話?女子不同于男子,一旦錯過花期,要想找個好人家就難了。世人總免不了閑言碎語議論的,”吳國太扭頭看向窗外,“只要你嫁個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女兒心中确實有一人,不過,那人——”
還是第一次聽聞她有意中人,吳國太直了身子,孫尚香卻只笑不言。
“怎的不說了?”
孫尚香狡黠笑道:“只要母親将藥喝了,我就說。”
吳國太也不用湯匙,接過藥碗,喉嚨幾滾,皺着眉頭:“快說。”
“母親日後自會知曉的。”
“還是貫會耍貧嘴——連姓甚名誰都不說,莫不是唬我的?”
“母親只需知曉,女兒要嫁就嫁當世英雄豪傑——便如同母親于父親一般——絕不會委曲求全,更不會湊合一生。”孫尚香道。
吳國太無奈地嘆氣:“你啊,你啊,定是随了你父親,這般倔。”
孫尚香調皮笑道:“母親定會親眼看到女兒風風光光嫁予心上人,那時候,可不能說女兒倔了。”
“郡主——”門外,有侍女道。
吳國太見狀,意有所指道:“又是那顧孝則吧?隔三岔五尋了理由來侯府,卻不知世家子弟誰如他清閑?”
“顧孝則同陸家早訂了親,與女兒不過是知己好友,說得上幾句話罷了。”
吳國太看了眼尚香,故作不耐:“看來還得為你操心個幾年……快去,這裏又不是沒人侍候,眼不見心不煩。”
“是是是,女兒遵命。”孫尚香裝模做樣連連揖手,見吳國太眉目舒展嘴角輕揚,精神比醒來時好了不少,一顆心才落回胸口。
尚香甫一出門,便見貼身侍女采苓上來道:“郡主,顧——”
“香香,好久不見。”采苓話音未落,顧邵便打斷道。
他身後還跟着一群扈從,烏泱泱幾十人,皆手提漆木錦盒。
“孝則今日來此所為何故?”孫尚香秀眉微蹙。
顧邵,字孝則,乃顧雍之子,年長尚香兩歲。
建安五年,孫權被朝廷授為讨虜将軍,領會稽郡太守。孫權受命後,并未到郡就職,而是以顧雍為會稽郡丞,代理太守之職,顧雍讨除寇賊,使得郡界寧靜,官吏百姓歸服。
因顧雍同孫家交情匪淺,顧邵也時常見過尚香,兩人頗為投緣。
“自是聽聞太夫人身體抱恙,代吾父拜訪太夫人。”顧邵道。
“母親剛喝過藥,已經歇下了,孝則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無妨,我今日見你,是有一私事請教。”
“何事?”尚香見顧邵眼神,屏退左右,笑道,“竟如此神秘。”
“不過是為你引薦一人——”顧邵壓低了聲音,“陸議,陸伯言。”
時隔兩年,當那個熟悉的名字在耳畔響起,孫尚香一時間怔在原地。
“怎麽?香香可是識得我表兄?”顧邵問。
孫尚香緩了一緩,才問道:“陸伯言身在何處?”
“表兄日後攜禮親自拜訪。”
“他莫不是有入仕之意?”
顧邵道:“我父親去年曾幾次察舉他為茂才。”
去年舉為茂才,今年總該上任了才是,想必是因為孫陸兩家的恩怨,孫權心存疑慮,未曾任命。
孫尚香話頭轉了幾轉,欲言又止,最終問道:“他是你表兄?”
“香香有所不知,我母親乃陸康之女,陸伯言的堂姑。他年長我兩月,自然是我表兄。”
吳縣各大世家,果真如孫翊所說,彼此聯姻,盤根錯節。
孫尚香想了想,道:“明日我二哥在府上,你叫他明日來罷。”
“好。”顧邵道。
“對了,這些東西你都拿回去吧,”孫尚香瞥了眼顧邵身後的扈從,“我觀陸伯言才堪負重,不應被埋沒。”
顧邵知道孫尚香的固執,也不多說,使了個眼色,身後紛紛扈從退下。
只一人手捧紅木漆盒上前。
“這是?”孫尚香問。
“我自己做的,一只筆,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香香不要嫌棄才好。”顧邵道。
“孝則妙筆生花,才名遠揚,得你親手制作,此筆豈非無價之寶?”孫尚香笑道,“只是,我并不喜書畫,給我,怕是暴殄天物。”
“我有一個習慣,贈人之物,必署其名。若你不收下,那此筆只能積塵了。”
孫尚香聞言,只得收下木盒,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改日我回贈你。”
顧邵欲言又止,孫尚香卻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昨日她同孫權提起大喬和孫紹之事,大吵一架,孫權氣急,叫她抄三十遍《女誡》,今日檢查。
她害怕母親知曉憂心,晚上母親睡下才動筆,熬了一宿,在雞鳴方才前回到母親床前侍奉。
今日只怕再生事端。
念及此處,她匆忙告別顧邵,回到聽瀾院中,孫權已在書房門口,也不待孫尚香反應,直接推門,房內懸挂的素絹飛舞,他随手撩開。
孫權掃過書案,便抄起書本和紙張朝孫尚香走來。
“這上面寫的什麽?”他的聲音還算平靜。
孫尚香捏緊拳頭,垂下頭,她明白二哥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念給我聽。”
孫尚香忐忑不安地挪了挪步子。
“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故鄙諺有雲:‘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
“接着念。”
眼神觸及後面一段,孫尚香的聲音驀然收住。
“念啊。”孫權登時變了顏色。
突如其來的吼聲驚得孫尚香一震,她擡眼,逐字道:“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莫過狐疑……”
“這就是你抄的《女誡》?”孫權劈頭問到,他緊緊攥着黃麻紙,皺褶之下,‘狐疑’團成了一團。驟然松手,紙團落于地面。方履狠狠踩上去,碾得嘩嘩作響,“在《女誡》中抄了《六韬》來蒙混。孫尚香,你愈發不成樣子了!母親着實将你縱得太過。”
尚香登時微腮帶怒。母親?他還好意思提母親?若是他不軟禁大哥的兒子孫紹,母親必不會思念大哥大病至此。
“還有,你這手字也要改,明日我便請人來府上好生教導你。”
“怎麽,我的字讓你想到大哥了嗎?”孫尚香冷笑道。
孫權目光微移:“太過峻激,無女子氣。要婉雅秀麗才好。”
“女子又如何?誰規定女子一定要是怎樣的?”
孫權提高了音量:“怎麽,是我吳地無英雄,非要你這女子用兵不成?‘女以弱為美’,你從小舞刀弄劍便罷了。如今年已及笄,性子還如此頑劣不堪,日後怎堪服侍夫家!”
這一言點燃了孫尚香積蓄的怒氣。
“我在你眼中,到底算什麽?也對,于你而言,母親的聲望,兄弟的性命,我的姻緣,都是棋子罷——可巧,我還有點利用價值。”
未料此言,孫權心中又驚又怒,猛然拂袖掃過桌案,叮當一片響聲,還帶着清脆的碎裂聲。
孫尚香腦中剎那間一片空白,直到碎玉的一角滾落至她足畔,她才失色道:“我的劍!”蹲下身,也不顧碎玉鋒利的斷口,伸手便去拾掇。
“《女誡》,三十遍,明日午時一刻之前給我。若有一字錯誤,多加十遍。”孫權冷笑一聲,拔腿便走。
“這玉劍飾,是大哥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身後,孫尚香捧着一堆碎片,言語壓抑不住顫聲和急促的呼吸。
孫權腳步頓住,眸光中閃過一絲悔恨。
他轉身,欲言又止,最終只俯下身子,想攙起尚香。
孫尚香卻如碰到燙手山芋一般,雙手護着碎片,猛然後縮。
她站起身:“如果是大哥就好了。”
“你說什麽?”
孫尚香貝齒咬着朱唇:“大哥在天之靈,如若得知你對大嫂和紹兒做的事情,定然——”
“啪——”聲音響亮。
孫尚香雙手捧着手心中的碎片。突如其來的耳光,驚得她下意識松手。
情感卻壓過本能,反叫雙手緊握,未防掌心和手指都被碎片劃破,一陣鑽心刺痛。
臉頰更是痛得火辣,左耳亦嗡嗡作響。
“知錯嗎?”孫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