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音難覓
知音難覓
密林掩映着蜿蜒曲折的小徑。青瓦白牆邊,黃鹂輕盈地落在枝頭,轉動頸項,歪頭看着樹下人來人往,撲扇翅膀落于地面。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粉衫女子,她面色白皙,身段修長纖細,一雙杏眼活潑異常,甜甜一笑,仿佛有星光閃動。
“你怎麽掉下來了,小心被抓住吃掉,”孫尚香蹲下身,輕輕撫摸了下黃鹂的羽毛。它竟然一點也不怕人,綠豆般的眼睛迷惑地盯着孫尚香,“你若唱支歌給我,我便送你離開。”
黃鹂高傲地仰起頭,孫尚香感到有些好笑。
“小家夥,你可是掉進溫柔陷阱裏了?”
黃鹂鳴叫一聲,似乎在抗議她的說法,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香香,生辰宴快開始了。”
“雲姊,我馬上過來,”她起身,遠遠回應。
今日是陸靈的生辰,出乎意料的,陸靈要求在陸府別院舉辦宴會,還特意邀請孫尚香參與。這下孫尚香是無法推脫了。
流觞曲水,賞花寫詩,孫尚香實在沒什麽興趣,坐在徐卿雲身側,喝着佳釀、吃着佳肴。觥籌交錯間,一群女眷叽叽喳喳聊着新近時髦。這種時刻孫尚香總覺得無話可說。
“千月簫聲餘音袅袅,動人肺腑。”一女眷感嘆到。
剛才,沈回雪彈了筝曲,盛千月則是吹了排簫。
“不,還是雪姊的筝聲娓娓動聽,千月自嘆弗如。”
“真不愧是沈家人,舉手投足風韻天成……”
女眷們開始互相吹捧。孫尚香打了個呵欠,正打算和徐卿雲告辭,午睡一番。
“聽說,孫郡主自幼好觀武事,刀法劍法皆是一流,”沈回雪忽然朝着孫尚香開口道,“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得以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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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有低低的嗤笑聲。
還有人壓低聲音道:“舞刀弄劍不是男子做的事情麽?”
“和沈家姊妹一比真是雲泥之別啊。”
“估計除了刀劍也沒別的拿得出手的了。”
“噗嗤,祖上種瓜,就算一朝得勢,依舊不改本色啊。”
陸靈有些躊躇地看着席間情況,小小的臉上寫滿焦急。她真心喜歡孫尚香,本欲借生辰宴緩和孫尚香和女眷們的關系,不料弄巧成拙。
若自己出面替郡主擋下,似乎是變相承認了那些諷刺。
但若是默認郡主為自己舞劍,因着身份差異,倒像是衆女眷以郡主獻樂取樂,有侮辱意味。
思來想去,只能恨自己沒有伯言哥哥那般機巧善辯。
她喚了侍女來:“你速去通知主君。”
“陸靈妹妹,你意下如何呢?”盛千月的目光瞟來。
陸靈眼珠一轉,當下還是以拖延時間等待伯言哥哥為上策。她軟糯糯開口道:“雪姊和月姊曲藝極妙,靈亦是許久未曾聞過此等仙樂了,有些貪耳,不知可否再聽一曲?”
“好,”沈回雪笑道,“陸靈妹妹想聽哪首?”
陸靈是個性子軟和無欲無求的,這般要求還是第一次提出。沈回雪心中樂開了花。想必今日筝曲是正中下懷。
見陸靈不說話,沈回雪連忙道:“《高山流水》如何?”
“甚好。”陸靈颔首。
盛千月抱着排簫,目光在陸靈和孫尚香之間逡巡一陣,收回來,嘴角含笑,冷眼看着沈回雪彈筝。
徐卿雲飲罷茶水,拭唇道:“香香,你接下來如何打算?”
“既來之,則安之。”孫尚香話音方落,便見陸議懷抱古琴上前來。
他今日玉簪束發,披一件月白色祥雲紋錦袍,越發襯得劍眉星目,豐神俊朗。如芝蘭玉樹,一出現便吸引了所有女眷的目光。
“郡主,”陸議行了一禮,垂眸,“昔日有幸得見郡主舞劍之姿,輕盈如掠影驚鴻,遒勁如疾風勁竹。今日不敢奢望再見。議欲撫琴一曲以助雅興,還請郡主不吝賜教。”
“伯言還會撫琴?”孫尚香睜大雙眼。
陸議此番言論已經給足她臺階和面子。
只見他撩袍坐下,置琴膝上。
孫尚香捋好鬓邊碎發,壓低聲音朝徐卿雲道:“雲姊為我選的那匹絲綢,極好。如今業已成衣,還請雲姊一觀。”
“哦?香香莫非是要……”
“本不欲生事,既然沈回雪說到這份上,我當然要好好表現了。”孫尚香挑起一抹嘲諷的笑,退下準備。
沈回雪這首《高山流水》彈得怎樣已無人關注,衆人皆是盯着一旁端坐的陸議——以至于沈回雪彈完時,拊掌叫好之聲後知後覺,還帶了些終于完了的釋然。
起初還有人低聲言語,陸議擡手撥弦,第一聲琴音悠然回蕩,滌盡塵世紛擾雜亂,衆人皆是屏息凝神。
他雙手如鸾鳳和鳴,一連串琴音自指尖淌出。
如行雲流水,似笑語落珠,是舞樂升平,又有歌吹沸天。
衆人緊緊盯着伯言,沉醉在琴聲之中,連贊嘆都忘了。
琴聲漸入高潮,琴聲加急,似兵變驟生,金戈鐵馬兵臨城下,馬革裹屍鐵骨铮铮,黃沙漫天。
人人大氣不敢喘一聲,生怕誤了聽琴。
一旁做好準備的孫尚香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自己戰場殺敵的願望。
想起了父親和早逝的大哥。
她只能在家等待他們的死訊,什麽也做不了。
這就是亂世。
這就是亂世的人命。
這就是亂世的女子。
她睜開杏眸,只覺自己手中的寶劍有了生命,随着手心脈搏一并跳動,幾乎要跳脫出去。
若有朝一日,能親自執劍擊殺亂世,她不會猶豫一剎。
“铮——”孫尚香拔劍,踏步翻身入場。
她換了一襲青藍色蜀錦襦裙,雲鬓別致更點綴着金步搖,耳上明月珰随着舞步擺動,堆絲石玉手镯襯着皓腕與利劍。
踏着琴曲,一個個劍花挽着得人目不暇接,一劍劍刺出,似有崩石之力。舞步輕盈,似随風飄蕩的柳絮,又內含韌勁,同長風搏鬥,有占據一切的架勢。
有她在,周遭之物盡皆黯然失色。
琴聲漸弱,陸伯言亦是邊撫琴,邊看孫尚香舞劍,他的琴音和她的劍舞配合得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沈回雪正出神,忽一陣劍風掃過,驚得她跌坐在地。
只見孫尚香執劍回望,腰間杜若色繡金花卉紋樣束帶如水流飄動,如意堆繡香袋上下跌撞,錦繡披帛流光溢彩。
盛千月亦察覺到劍風,好不容易回過神,微微眯起眼睛。
孫尚香并非花拳繡腿。這一招一式,均是直指要害。
一曲罷,衆人亦是愣神許久,只覺尚聞餘音繞梁,尚見一舞劍器動四方,戀戀不舍。
不知是誰最先反應過來,喝了一聲彩,而後叫好聲不絕于耳。
陸議起身,行禮道:“還望郡主指教。”
不待孫尚香開口,便有一女郎禁不住起身,嬌怯道:“郎君此曲甚妙,如聞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惟涵養之士,心無塵翳,方可為此一曲。”
陸議笑而不語。
“铮——”孫尚香收劍入鞘:“我卻不認同。我雖不才,卻知這聽琴,最重要的是聽味外之旨,韻外之致,弦外之音。伯言此曲,表面淡然,實則非心有執念不能為之,非不願撞碎南牆之人,不能為之。”
衆人蜚聲一片,均覺得這孫尚香乃是信口開河。
陸議不禁擡眸看孫尚香一眼:“郡主所言不差。”
孫尚香回以凝視,唇角微勾。琴聲為心聲,若不是陸議今日此曲洩露心聲,她還真當他鐵板一塊不進油鹽。
當下衆人便噤聲了,只面面相觑。
孫尚香道:“伯言,莫怪我心直口快。你這琴曲雖好,卻不合琴樂‘和雅’、‘清淡’之趣,有偏執之向。正所謂剛者易折,世殊事異,伯言何苦偏執一端。”
孫尚香舉起自己手中的劍:“就如我這寶劍,若脫離劍鞘,任由其揮舞,終有一日會傷到自己。”
陸議帶着隐秘心思被戳破的震驚,擡頭看孫尚香。
她朝他笑了笑,随後轉身,抱拳行禮道:“我今日舞劍,一則為慶賀陸靈妹妹生辰,二則為在場諸位,你們或許對孫氏不夠了解。我孫氏之人,向來敢愛敢恨,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陸家于我有恩,此情尚香必當記下。”
孫尚香見人群後,三哥的侍衛遠遠朝她招手,便微微福身道:“失禮了。”
與陸議擦身而過的瞬間,她抛下一句:“知道我為什麽能聽出來嗎?”
孫尚香腳步微頓:“因為我和你是同類。”
一樣的頑固不化,一樣的撞破南牆。
陸議收回目光,一雙星眸如幽幽古井,忍不住自嘲一笑。
她說得對,他并非心無塵翳之人。
甚至可以說心思不純,用心險惡。
他的過去充滿淋漓鮮血,目睹親人枯萎在自己掌心。過早看透炎涼世态,過早學會名利場上,如魚得水,圓滑周全無可挑剔。
即便尚為孩童,也不得不爬上名門世家的賭桌,戴上面具,僞裝聲音,瘦弱肩膀抗下家族綱紀門戶。
同類?
知音?
他自嘲的笑意愈發加深。
孫尚香走向侍衛,那侍衛耳語一番,她神色驟變:“我即刻起身返回吳宮。”
陸議擡手,垂眸,盯着袖間露出的一截五色絲線。已過端午半旬有餘,五色彼此糾纏綿延,順着手腕起伏,在午後陽光下炫目到有些刺眼,和素淨的月白錦袍格格不入,不合時宜。
是了,那本不屬于他。
“陸申,替我送送孫郡主。務必平安送至吳宮。”陸議淡然開口。
陸家和孫氏之間的血海深仇,十數年來,他從未忘記。
救下孫尚香,護着她,大半是為了在孫氏投石問路,為陸家謀個出路罷了。
陸議手微下按,那截纖細的冰絲便沒入寬大的袖中,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