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見鳥雀
不見鳥雀
“郡主。”
一股刺激性的草藥氣息直沖天靈蓋,孫尚香瞬間清醒過來。
她驚覺自己跪坐在地上,眼睛不知何時已經哭腫了,伸手一摸,滿臉都是淚水,濕漉漉的。
陸議單膝跪在她面前,半攬着她,手中捏一粒香丸,見她醒來,放下手,柔聲道:“郡主莫慮,幻象乃林中瘴氣所致。此林深處,恐有沼澤。”
陸議輕輕扶她起來,摸出一方幹淨的繡帕。
孫尚香接過,拭去淚痕。繡帕柔軟,帶着少年身上溫馨的書卷氣。
或許沒有陸議,她也會化為林中一具枯骨。
“還望郡主恕議僭越之罪。”陸議道。
“無礙,”她捏着繡帕,張了張嘴,顧忌着周圍人多耳雜,只啞聲道,“伯言,你有看到嗎?幻象……”
陸議退開一步,眸光輕垂:“郡主想聽麽?”
孫尚香心中微顫,想到自己剛看到的孫策,只怕陸議看到的,也是傷心事罷。
又何必揭人傷疤。況且,周圍耳目衆多。
她正要開口,忽聽陸議道:“議看到了兒時。那時戰亂四起,不得已随從叔自廬江回舒縣讀書。在途中……”
陸議的目光投來,裏面似乎有清亮月色。他并不急着說下去,只是看着孫尚香。
孫尚香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他眸光暗了暗,卻抿出一個微笑:“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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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有關嗎?”她眨着眼睛。
陸議搖搖頭:“是議想錯了。”
她摸不着頭腦,陸議卻并沒有說下去的意思。
天色昏沉,标志已不可見。月已經升到中天,周圍傳來鳥獸“咕咕”的怪叫聲。
而陸議,好像永遠一副風輕雲淡勝券在握的樣子。每一次在路口的抉擇,總是行雲流水。
孫尚香偶爾會懷疑陸議是否故作鎮定,以安衆心。她随他不知走了多久,心緒漸漸平和。
“找到最初的标志物了!”一扈從舉着火把,喜道。
陸議确實走了正确道路。
“伯言想來是靠——”她擡頭。今晚,月明星稀,不見北鬥七星。孫尚香硬生生改口,“靠聰明才智。咳。”
陸議淺淺一笑,如雲破月來,光華乍生,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朝孫尚香鄭重道:“議,心中有路。”
“眼中有路,會迷于幻象。心中有路,才能找到通途。”
那一刻,她有被光暈迷了眼睛的感覺。
走出不歸林,一行人很快和前來接應的官兵彙合。
半個時辰後,通往吳縣的馬車飛快馳行,官道平坦,陸議挑開車簾,清風灌進來。
“伯言,你莫非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只是多準備了些。”
“你早就預料到了?”
“總得比他想得更遠。”
孫尚香下意識擡眼,只見窗外,月光照耀下,良田萬畝,被泛着銀光的河流湖泊包圍點綴,視野開闊,遠處山脈如濃墨點綴,高低起伏,不見邊際。在馬車車窗中,山脈蜿蜒前進。
“伯言,既然你知道這是個局,為什麽還要來呢。”
久久等不到回應,她回頭望,只見陸議閉着雙目,倚着車壁。
“難道你費盡心思布下這個局,就是為了讓我了卻複仇的執念嗎?”她輕聲喃喃。
沒有回應。
不知看了多久,車簾尚且挂着,少年原來已在月光中安穩睡去,鴉色的睫毛襯得膚色蒼白,薄唇微抿,輪廓的曲線染上了些許光暈,美好得不真實。
“記憶力比不過你,本姑娘體力還是比你這白面書生強嘛。”她得意地笑了。
常言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然而,陸伯言明顯就是個反例。
雖然體力不佳,但憑着頭腦硬生生将死局走出了生路。
“你可真是……很難懂的人。”
孫尚香極小聲、極小聲,對睡着的陸議道。
*
孫翊先前回吳宮複命去了,未曾參與許貢幼子之事。所幸徐卿雲還在,孫尚香也并不感到落寞。
這天下午徐卿雲拉着她逛鬧市。
“你三哥好說歹說,一定要讓我帶你出來,做一套漂亮衣裳。”徐卿雲無奈地嘆了口氣。
孫尚香挽着徐卿雲的手臂:“好雲姊,那不是三哥信得過你的眼光嗎?總之,你買什麽我穿什麽就是了。”
“喏,這匹蜀錦,”在布匹店轉悠半天,徐卿雲眼神一亮,指着一匹青藍色錦緞,打量孫尚香,“若是做一套襦裙,搭配一條杜若色束帶,流光生輝,羅帶飄飄,必是極好的。”
“女郎好眼光!”那中年商賈大腹便便,走到徐卿雲身側,滿臉堆笑,“這是最新到的錦緞,經絲起花,穿出去,保證不重樣!”
“想必價格不菲吧?”孫尚香瞥了眼老板。
老板笑呵呵地撫了撫胡須:“這匹錦緞花型飽滿,圖案清晰,世所罕見。便是收你萬金,亦是合理。臨近端午,做個實惠,只收九千錢。”
“雲姊,吳宮并不缺這些物什——”孫尚香将徐卿雲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
“吳宮的,與我贈與你的又有不同。”徐卿雲輕輕拂開孫尚香的手,“就當是雲姊補你及笄禮。”
“等等,這匹錦緞,我要了。”
孫尚香擡眼望向來人,正所謂冤家路窄,來者不正是沈回雪、盛千月一行人麽?
商賈見了沈回雪,忙迎上去:“沈小姐、盛小姐。”
“把那匹錦緞包起來,送至沈府。”沈回雪斜瞥孫尚香。
“這……”商賈看看沈回雪,又看看徐卿雲,面上露出糾結之色。
孫尚香淡然拍了拍手掌:“沈小姐臉恢複得不錯啊,不知道記性長沒長呢?”
沈回雪臉頰隐隐作痛,她後退一步。心裏想到這是為了伯言哥哥,便又挺起胸膛,直面孫尚香。
“雪姊,你忘了表兄怎麽說嗎?”盛千月扯了扯沈回雪了衣角,怯怯道。
“別提了,一提就來氣。”沈回雪悶哼一聲,天曉得她為了消腫塗了多久的藥膏。且不提傷處又熱又癢又痛,這半月她連閨房都沒臉出去!還被父兄接連訓斥,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孫尚香!
況且,這兩人在布匹前站這麽久,也沒有說要買,算起來,她才是應得之人!
“董老板,你是明白人,沈府可是你董記的老顧客了,對面的,卻不知是哪個小門小戶出來的。其中利害,不由我細說了吧?”沈回雪道。
“你怎能這般不講道理?”徐卿雲秀眉微蹙,正欲繼續駁斥。
“沈回雪,你面前站着的,可是徐家大小姐,陸伯言來了都得喊一聲‘雲姊’。這若是小門小戶,你沈府是什麽地位?”孫尚香抱臂道。
對付沈回雪這種人,就是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就是伯言哥哥的表姊?”沈回雪驚訝道。
陸議的消息她時時留心,常常打聽,自是知道徐家在陸府別院小住之事,這次也正是為了陸靈生辰備禮,搞好同徐氏的關系,這才欲挑選蜀錦,贈與之,也能博得伯言哥哥面前幾句美言。
徐卿雲面若寒霜,冷冰冰應了下。
沈回雪同盛千月對視了一眼,讪讪道:“阿姊,這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向你賠不是。”
“那這匹錦緞……”老板猶豫着開口。
“記在沈府賬上吧,”沈回雪走到徐卿雲面前,道,“我買了,送給阿姊賠不是。”
“大可不必,”徐卿雲忽然笑道,“買一匹錦緞的錢,我徐家出得起。”
沈回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着徐卿雲結了帳,挽着孫尚香的手,同她擦肩而過。
沈回雪只悶頭不語,神色怏怏。
“雪姊,看來徐氏必定為孫尚香說話……”盛千月扯了扯她的衣角,“不如,我們從陸靈那裏下手?”
“陸靈生辰宴上,我定讓孫尚香當衆出醜,”沈回雪随手扯出一截蜀錦,呢喃道,“但願伯言哥哥不要被這狐媚子迷惑了心智才好。”
盛千月站在沈回雪身後,看她挑選錦緞時露出的女兒神态,眼神冷漠,随後想到了什麽,詭谲一笑。
*
孫尚香想到回吳宮之事,還是有些抵觸。她打算在陸家別院多待些時日。
她抱着一堆小玩意兒,見陸議坐在庭院裏看書。她湊過去,目光偷偷瞥向伯言手中書卷,沒看多久,打起了呵欠。
“伯言,你整天讀這些诘屈聱牙的書,不累嗎?”
“郡主。”陸議仿佛才意識到孫尚香到來,他起身行禮。
孫尚香小手一揮:“以後都免了。你且說說看。”
“議所讀,均為經典,固然晦澀。然,愈是晦澀,愈加全神貫注,反複咀嚼揣摩,由是印象深刻,受益匪淺,”陸議放下手中書卷,“再多讀相關典籍,便可由此及彼,舉一反三。”
“伯言讀書頗有心得,”她揉了揉眉心,從物什中找到一根赤黃玄白青五彩絲編成的手繩,遞給陸議,目光看着地上,“街上小販已在售賣五彩絲繩,我順便買了幾條。這條給你。”
端午有“以五彩絲系臂,避兵及鬼,令人不病瘟”的說法。
陸議似乎有些驚訝,見孫尚香側着臉,表情晦暗:“離端午尚有半旬,郡主為何?”
“拿着就是了,”她有些心虛地轉過頭,“都說了是随手買的。”
和徐卿雲買完衣服,孫尚香被小販叫賣聲啓發,決定送給陸議五彩絲繩。此物有祈福納吉的美好寓意。
主意已定,她偷偷溜出來,逛遍全城,特地買了編織材料最好、手工最精湛的工匠,以特殊手法編織數日的成品,什麽“扶桑蠶”、“水蠶絲”、“縛思結”的,孫尚香不太了解。但它确實比一般的五彩絲亮眼、結實,看着也更精巧美觀,宛如五條嬉戲纏繞的游龍。
這絲繩戴着輕巧,花費卻着實讓她肉痛。
她孫尚香恩怨分明,既然陸議救她一命,又帶她報仇,她自然是要報答的,倒不是有了別的心思。
陸議接過,孫尚香連忙轉移話題:“伯言,你園中為何只見鳥籠,不見鳥雀?”
少年指尖微涼,五彩絲繩在蒼白的肌膚上色彩亮麗,似乎點亮了墨眸。他低頭,将絲繩在手腕繞過一圈,道:“不必屈物之性以适我性。我若惜之愛之,自為之建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