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蓮園舊憶
蓮園舊憶
孫尚香費力推着孫策的手臂,自是不敵。她見拼盡全力亦無用,手上開始使力氣掐大哥的胳膊。
大哥痛,就會松手的。孫尚香這樣想。
“爹爹呢?你把爹爹藏哪裏去了?”
“你和爹爹一起出征的,為什麽,只有你一人回來?”
“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帶爹爹回家!”
說着說着,她淚珠斷了線往下掉。
孫尚香從小被寵大,沒有什麽得不到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一哭,爹爹和四個兄長也會想想盡辦法給她摘下來。
誰能想到,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破虜将軍”孫堅,在家常為了哄寶貝女兒抓耳撓腮。孫策年紀輕輕,也愁掉了不少頭發。
可這次,她哭得涕淚滂沱,上氣不接下氣,大哥一聲不吭,沒有被她“打跑”,也沒有笑着求饒,和兄妹幾人笑鬧成一團,而是任由她打罵,一動不動,就像一個垂着頭的木偶。
“你不是大哥?你不是大哥對不對!我大哥才不會這樣!他是像驕陽一樣的人!我爹爹和大哥去哪兒了?”孫尚香不住地掙紮,想要掙開兄長的桎梏,“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尚香,對不起,”孫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無比,似是感染了嚴重的風寒,他說不了幾個字就停頓一下,“爹……屢戰屢勝,一路追擊黃祖,至岘山竹林之中,中了……暗箭……以後,我會繼承他的遺志。也會,撐起這個家。”
“不,你把爹爹還給我,我要爹爹……”
“夠了,香香。不要再逼大哥了。”孫匡無聲地流了滿臉淚,他胡亂抹了幾把,大喝,聲音蓋過了孫尚香,尾音一顫,竟是再也忍不住恸哭。
孫策沉默許久,摸了摸腰間父親留下的古錠刀,目光堅定下來,開口:“匡弟,尚香,你們放心,父親想做的,我會替他做到。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父親想做的,我會替他做到,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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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從那以後,我不再逃課,而是勤練刀法,你看見了麽?
大哥,我從來沒想過讓你一人承擔,也沒想過你真的用生命來實踐諾言。
大哥,我真的很想你……
“郡主?”陸議輕聲喚道。
“你所說之事,容我考慮幾日,”孫尚香轉身,道,“至于這些刺客,便由你處理吧。”
她并不相信陸議,只是眼下未必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
“郡主,我家主君為您備了馬車,您看……”
陸家随從垂頭拱手,聲如洪鐘。陸議走前,叮囑他千萬要護郡主周全。如今,天色漸暗,危機四伏。他不得不打擾郡主。
孫尚香就着溪水,理了儀容。水中女子不施粉黛,修眉英氣,一雙杏眸如小鹿般靈動,唇若朱砂。她将頭發輕挽,一絲不茍地束起。她臉型極好,無發絲修飾,更利落幹練。
夜晚有些寒涼,她理了理衣襟,從泉水裏看着灰衣随從的倒影被銀色的波光撕碎。
“我騎馬就是。”
在随從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的時候,她淺淺一笑,飛身上馬,抓住缰繩,小腿一敲,馬兒便飛快地跑起來。
“駕。”
耳邊野風呼嘯而過,順着來時的路很快被甩在身後。
看到陸府的牌匾,她勒緊缰繩,翻身下馬,将缰繩遞給門口小厮。
不遠處,一群侍女侍衛簇擁着幾個熟人踱來,宛如暗色的粗布襯托着幾顆多彩的明珠。
她們大都身着剛從蜀地新進的上好錦緞,色彩鮮豔,頭上戴滿金銀珠翠,月光一照,流光溢彩,烨然如神人。
小厮正欲開口,孫尚香擡手制止。
沈回雪穩居中心位置,身着黛藍襦裙,手指染着鮮紅的丹蔻,正捧着一個香囊,和身邊女眷巧笑嫣然。
“這套鎏金花釵,不愧是吳郡巧匠精心打磨數月的産物,千金難求,那支百合花的,陸靈妹妹戴着極妙。”
“我已經有一只了,不如留給孫蓠……”
“你我姐妹幾人交心,外人豈可比拟?”沈回雪的表妹盛千月道。她身着一身鵝黃色錦袍,聲音軟軟糯糯的,頭半擡着,像随時會受到驚吓,縮起來一般。
沈回雪颔首:“那孫蓠舞刀弄劍,豈是大家閨秀?她也用不着。你切莫多言就是。”
“可是……之前我們遇到山匪,若非她挺身而出……”陸靈猶豫着開口。
“那又怎樣,我兄遲早救我!是被她搶了功勞。”沈回雪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盛千月抓着表姐的衣擺,聲如蚊吶:“聽說……富春孫氏祖上,以種瓜為業。”
“噗。”有人低聲嗤笑。
沈回雪思緒一轉,嗓音立刻洪亮起來:“出身低賤,就是下賤!”
聞言,七八個貴族女眷點頭贊同。
她們均出生于江東大族,族人世居高位,傳至今,最少的也有三代。門楣,于他們而言,是恨不得時時刻刻宣之于口的榮耀,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在沈回雪的言語中,她們找到了優越感和歸屬感。望向彼此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她們未嘗不羨慕孫尚香的灑脫和自在,可沒人願意承認。
否認她,仿佛也能否認掉那些足以讓她們渴望、躁動、發覺自己麻木的熠熠生輝的品質。
不知是誰最先看到孫尚香,總之,笑語戛然而止,衆人目光都陸續跟過來。
“呀。”沈回雪低叫了一聲,臉色煞白,香囊也掉到了地上。她撿起來之後,臉色緩和了不少,道,“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啊。剛剛那些你都聽到了?”
孫尚香笑道:“我不聾。”
沈回雪見香囊染上了泥,撫了撫鬓邊耀目的金釵,嘴角嫌棄地一撇,往孫尚香處丢去:“這香囊,給你了。”
那表情,仿佛孫尚香該感謝她的大恩大德。
其他女眷皆以絲帕掩面竊笑,準備看熱鬧。
孫尚香沒有去接,香囊掉在塵土裏,錦繡絲線早已覆上肮髒塵土,灰撲撲的。
她直直盯着沈回雪,忽而一笑,擡腳,踩了上去。
“你什麽意思?”沈回雪大聲質問。
一個身着荼白色長裙的少女忽然擡頭看了孫尚香一眼。
她和孫尚香年紀相仿,眉目和陸議幾分相似,可惜少了幾分堅毅,模樣清秀,小家碧玉,正是陸議的從妹陸靈。
孫尚香淡然迎向陸靈的眼光。
陸靈快速瞟了沈回雪一眼,輕聲開口:“雪姊,我們回去吧。”
沈回雪正在氣頭上,哪裏聽得進去,氣急敗壞道:“孫蓠,是你要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是你毀了這一切。陸靈妹妹,事已至此,我們還要粉飾太平嗎?”
孫尚香撫摸着佩刀:“我無需同你們争辯,今日種種,日後自有分曉。”
她轉身欲走,忽聽後面一人大笑。
盛千月笑得快喘不過氣:“孫尚香,裝不下去了嗎?”嬌小的身軀花枝亂顫。
“什麽?她是孫尚香?”沈回雪有些驚愕。衆女眷也是面面相觑。雖然孫尚香離家出走,吳侯孫權已着人四處尋找,大族皆已聞知,但比起時事,她們更關心新定制的錦緞何時到貨。唯有陸靈若有所思地看着盛千月。
沈回雪有些慫了,但礙于之前的針鋒相對,此時示弱,只會被人嘲笑。
“她,是為孫策而來。”盛千月似是喃喃自語,卻剛好一字不落地飄進沈回雪耳中。
沈回雪很快抓住了要點。
她最恨孫尚香這副刀槍不入的樣子——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一個惡毒的想法很快竄上了她的心頭。人心總歸是肉長的不是?孫尚香一定會有弱點!她今天一定要出了這口惡氣!
“聽說孫策前不久頰中毒箭,死了啊,你是來幫他收屍的麽?”沈回雪笑道,“那你恐怕來錯地方了啊。”
孫尚香的腳步止住,轉身,朝着沈回雪走來。
“你再說一遍。”她的聲音和面容都很平靜。
“裝什麽裝啊,世家大族的兄弟姊妹能有什麽感情?”盛千月嘟囔,觀察着周圍人的神色。
“僞善的來了。”有人小聲議論。
“就是就是。”
沈回雪後退一步,皺了下眉頭,心中更加不悅:“我說,你那該死的哥——”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撕破月色。
沈回雪跌坐在地,金釵掉落,發髻散亂,不可置信地捂着臉頰——那裏火辣辣的痛楚抓撓着她的心肝,耳鳴則折磨着她的神智。
沈回雪何時受過這等委屈?她環顧四周,“姐妹們”都讪讪躲避着她的目光,也不敢與孫尚香對視,生怕下一個就是自己。她咬牙切齒,但看到孫尚香腰間的佩刀,想起關于她的種種傳言,也不得不認慫。
孫尚香吹了口氣,拍拍自己的手掌:“你說得對,我不是大家閨秀。若有誰敢妄議我兄長,便是這般下場!若再議,我不介意練練我的刀。”
“我二哥來了,”沈回雪遠遠看到沈府侍衛,“孫尚香,你有種,就不要走。”
孫尚香漠然站在原地。
“誰敢在沈家眼皮子下鬧事?”一道男聲傳來。
那人儒雅瘦弱,身着朵花蔓草紋錦鶴氅,一條祥雲紋錦帶系在腰間,乃沈家二公子沈儀是也。因沈回雪未按時歸家,受母之命,專程率人接沈回雪回府。
越過人群,沈儀遠遠望見妹妹臉頰,高高腫起,像豬頭一般!
他并步到孫尚香面前,卻把要說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郡、郡主?”
“二哥,她打我!”沈回雪全然不顧閨秀儀态,指着孫尚香,大叫。
沈儀怔在原地,左右為難。
“其中,想必有誤會。雪兒,你可是做了什麽錯事?”
“二哥,我的臉都成這樣了!”沈回雪的臉又辣又癢,一碰就痛,她的手無處安放,“她卻好端端的,這又能有什麽誤會!”
沈儀狐疑地盯了孫尚香一眼。
孫尚香目光清明:“你說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大家想必也都聽到了吧。”
衆女眷看了眼沈回雪,均是裝聾作啞,竟無一人為孫尚香說話。陸靈目光閃爍,不敢直視孫尚香,面容糾結,好幾次把話吞回去。
“孫郡主,此地夜風寒涼,不如,且去沈府一敘?”沈儀行禮道,“待情緒冷靜下來,此間種種誤會,定能解開。”
這般說,在外人看來,像是孫尚香氣急無故拿沈回雪出氣般。理虧的,倒是孫尚香了。
“我和她之間,并無誤會。她言語冒犯我兄在先。如今又诽謗郡主,該當何罪?”孫尚香意味深長道。
“雪兒,還不向郡主道歉!”沈儀厲喝。
沈回雪支支吾吾,嘟嘟囔囔。孫尚香如聞蚊吶。
“不必了。”
“此事當真無轉圜餘地?”沈儀眉頭緊鎖。
“表哥,她打雪姊,就是在打沈家的臉啊!”盛千月在沈回雪感激的目光中開口。
沈儀神情複雜地盯了眼盛千月,又看向沈回雪,終是下定決心,開口道:“給我拿下!此人竟敢假冒孫郡主,罪不容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