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腳邊,掃地機器人不明所以地圍着應攬舟兜圈子,催促般拱着他的後腳跟往前走,應攬舟從安荷的情緒中回過神,順手将卡片塞進了衣兜裏。
他看着這條長廊出了一會兒神,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說,轉身将宿舍門輕輕合上,不知為何,心底松了一口氣。
安荷傳遞出的地圖算不上很清晰——記憶這種東西本就會随着時間推移而模糊,而卡片又實在稱不上什麽好的載體。
應攬舟謹慎的看着頭頂上毫無反應的監控攝像,跟着掃地機器人走進宿舍區大廳。
平日本就空曠的大廳在這寧靜地有些過分的氣氛中顯得更加冷清,應攬舟柔韌的觸角左右晃動,感知着四周細微的聲響。
他看了眼懸在牆壁上的終端,淩晨一點,值班的巡查隊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發現監控器的異常。
“诶——”
應攬舟疑惑的垂下頭,掃地機器人忽然拱着他的後腳跟推着他往前走,壓根不給人反應的時間。他被掃地機器人一路推到走廊盡頭的盥洗室,踉跄的推開沒關好的鐵門,險些整個人摔進去。
他扶着門口的水池勉強站穩,卻見掃地機器人像回了自己老巢般來了個即興漂移,穩紮穩打的停在洗手臺前,後蓋顯示電量的屏幕上,飄出一行綠色像素字。
“後窗,翻出去。”
應攬舟愣了愣,徑直走到盥洗室最裏側的廁所門口,一扇狹窄的排氣窗孤苦伶仃的挂牆上,他舞着觸角比劃了兩下,覺得這窗子怎麽看,都不像可以讓人通過的樣子。
既然鑽不出去,應攬舟活動着手腕——那就,拆了。
随着一陣急促的頻閃,幽藍的鱗翅帶着大藍閃蝶騰空而起,掃地機器人好奇心沒好奇了半秒,便被蝴蝶伸手一撈,連水箱帶轱辘一并離地,被應攬舟揣進了懷裏。
搞破壞對他來說自然輕車熟路,拆個個把排風扇更是小菜一碟,大藍閃蝶毫無章法的拽住扇葉,硬生生掰斷了大半個金屬結構,露出裏邊黑黢黢的空洞。
看似堅固的材質在二階分化變異種手中變得不堪一擊,一眨眼的功夫,應攬舟就暴力掰斷了整個排氣窗,然後慢吞吞地探出觸角量了量寬度,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将掃地機器人往洞外一扔,聽見哐當一聲落地,才将觸角收回來,确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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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地機器人被摔的一陣亂碼,張這後蓋四輪朝天,将應攬舟的祖墳都刨出來罵了一遍,而過了很久,它也沒見應攬舟出來,正當覺得不對勁時,一只全拟态的大藍閃蝶忽然從窗中飛出。
碩大的鱗翅展開,在空中靈巧地舞動,藍色幻影般穿梭在沉悶渾濁的穹頂之下。
鱗翅目變異種的全拟态并不常見,比起上位捕食者來說,這種形态下的變異種将更難保護自己,于是他們往往只有半拟态的模樣,但應攬舟卻逃脫了這種概論,成為了脆弱但美麗的萬分之一。
大藍閃蝶翩然落地,鱗翅扇動的微風将應攬舟那一頭毛躁的藍毛吹得更加淩亂,他本能的保持着翅膀的震動,似乎在判斷附近的隐藏的危險。
掃地機器人在心裏罵了幾句娘,自力更生的翻了個身,水箱後蓋摔得七零八落,從此離它而去。
飯還是要吃,活還是要幹,它任勞任怨驅動這四個小輪往前劃了兩步,背影都透漏着冤大頭的滄桑。
他們翻出來的地方正背對着宿舍區,是一塊鮮有人關顧的小樹林,根據安荷給出的地圖路線,這片樹林正巧通向撫育院A級變異種研究區的主樓下方,那裏有一塊被冷落的天井,可以進入地下。
但地形結果的掃描也就這樣戛然而止,地下室的構造沒法探測,只能全憑應攬舟自己摸索。
應攬舟攥着安荷的卡片,不知為何,腦子中始終盤旋着這個女人說過的話,零零散散,像是一串斷掉的珠子,需要拿一根線将他們全部串起來。
而現在,這根線似乎近在咫尺,但應攬舟卻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情愫,鼓動他不要去掀開。
去找到你自己。
應攬舟穿梭在稀疏的樹林間,看着掃地機器人一搖一晃的姿勢,似乎和培養皿中那只藍閃蝶嵌合體的背影逐漸重疊。
我到底是誰那。
應攬舟破天荒的想。
天井沒有封死,四周靜谧無聲,掃地機器人轉過身等他做出那個決定。
應攬舟摸了摸耳畔的傳訊儀,按下了傳訊請求,紅燈閃爍過後,他只身跳入深井。
只能聽見他自己的心跳聲。
天井像是一扇連接外界與地下的窗,應攬舟輕巧的墜落,看着眼前漆黑的走廊,眨了眨眼睛。
他往前走,天井通着的狹窄走廊并不是地下室的全部,無數拐角像是紅死病的假面舞會中的七個房子,每一次轉折都迎來更加錯綜複雜的結構,直到将這只細小的鱗翅目困在層層迷宮之中。
應攬舟的前行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他晃動着觸角,甩出一個光圈,勉強照亮一小段路途。
不知過了多久,地下室裏潮濕的水汽如蛇般纏上腳裸,黏膩的腥氣也随之湧上鼻尖,如同死去的海洋,又或者是池塘中的綠藻,濕滑,冰涼,從你的腳趾縫裏留下泥沙。
但應攬舟還是緊貼着滲着水珠的牆壁,慢慢往前挪動身子,他的觸角先一步比眼睛感受到了一種蔓延在屋內的孤獨,緩慢地随着每一立方厘米的潮氣鼓脹,充盈進房間的每個角落。
他閉上眼睛,那種孤獨而悲怆地聲響蠱惑着他偏離既定的道路,沉重而遲緩地向前踏步,滴答,滴答,冰涼水珠從天花板上滴落,摔碎在他頭頂和臉側,指導他擡高步伐,走上一階階高聳的樓梯。
“ha......”
一股微弱的呼吸撫在他臉頰,發出無意義的沙啞鼻音,應攬舟的觸角猛然豎起,全身的毛孔都被這絲涼意吹過。
汗水凝結在身體上,讓人猛地打了個寒戰,倏忽間,他睜開眼睛,一雙金色地豎瞳驟然出現在他眼前——那是雙超脫了美這個概念的眼睛,又或者說,這既是美本身。
冰涼的水珠順着避開那雙金色眼眸,在幾乎蒼白到透明的臉頰上垂落,他将潮濕的銀色發絲別到耳後,有些好奇的伸出指尖,輕輕在應攬舟眼前晃動。
“a......”
那雙手纖細而修長,看起來與人類的幾乎無異,只是指間連着一層薄而透明的蹼,零星的鱗片沿着手腕蔓延,在昏暗的室內折射出一捧消散已久的星光。
“塞壬?”
應攬舟遲疑,人魚卻忽然再次潛入水缸——應攬舟只能這樣形容這個東西,一個幽靜,高聳,毫無生氣的水缸,就這樣困住了一只美麗的深海生物。
而他則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祂的對面。
“塞壬”從容地在水中擺動那條銀河緞帶般的魚尾,腰肢柔韌而消瘦,應攬舟情不自禁的将手放在了貼在了水缸上,看着人魚從缸底捧起一團黑黢黢的不明物體,然後朝着他游來。
直到人魚游近了,應攬舟才看清那是一團雜亂的海草:
“我不吃這個。”大藍閃蝶顫了一下觸角,從內心拒絕濕噠噠的一切。
人魚托着包裹浮出水面,不明所以地眨着眼,仍舊将海草團遞了出去。
海草慢慢滑落,無數顆皎潔無暇的珍珠裹在在其中,人魚指了指應攬舟的觸角,然後張開了自己的嘴巴。
人魚的犬齒鋒利無比,在幽暗的環境中閃着陰森的光,看起來足夠将任何生物撕咬成碎片,但是,但是應攬舟卻看見,他沒有舌頭。
突然間,應攬舟想起陸乘風曾提及的那個先知,他被十二區創造,并且,加以控制。
人魚好奇的湊上前,将那一捧珍珠硬塞到應攬舟懷裏,然後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動作。
濕漉漉的珍珠把應攬舟的衣服打濕,陰冷的寒意頓時讓人打了個哆嗦,他垂下觸角,溫柔地貼在了人魚額前。
你希望我感知到什麽那。
應攬舟想。
而人魚卻用冰涼的手蹼捧起他的臉頰,賜給了他一個夢境。
那個反複的,出現在應攬舟記憶裏無數次的夢境。
那時他還剛剛出生——從子宮中發生的一階分化促使着他由內而外的将母體用繭絲包裹,瘋狂地掠奪養分,撫育幼小的蝴蝶從腹腔破繭而出。
肉色的光暈在目及之處如影随形,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光,空氣,縮在背後的翅膀和一呼一吸間黏着的液體。
他感到不适應,于是張大嘴巴想要索取一些能使他安定下來的東西——在母體中,那是養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将他柔和的包裹起來汁液。
而這一次他什麽也沒有得到,只有一些哀嚎般的聲音從喉管裏被擠出來,接這是近似啜泣的嗚咽,如同一只無助的幼獸,尋求一個分泌奶汁的乳/房。
直到一雙冰冷的手捧起了他,他不安分地扭動身子,撲騰着還沒充血的翅膀,然後在那片朦胧的光暈背後,看到一雙沉靜柔和的眼睛。
她靜靜注視着自己,一團幼小地,剛剛破繭的蝴蝶,眼眶裏慢慢湧起潮霧,她嗡動着嘴唇,呢喃地,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歡迎他光臨這個殘酷的末世。
“攬舟川上,孤帆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