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在他面前是一個寄居在數據中才得以生存的女人,一個意識載體,一個核,她甚至沒有仿生人那層被金屬又或者廉價塑料包裹起來的外衣,紊亂的數據像是吹過她臉頰的風,時不時地讓應攬舟窺探到那裏面黑漆漆的空洞。
那是真正的虛無。
而安荷卻說,你要去找到你自己。
這個認知不禁讓人覺得荒誕,甚至是可笑,而應攬舟卻垂下觸角,靜靜地注視着安荷,良久過後,空氣中只剩下掃地機器人晃動後蓋的聲音。
“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很迫切嗎,還是它帶來什麽,從第六區大廈開始,你就在這麽做。”
安荷笑了起來,只是揮了揮手,瑩綠色的數字順勢侵吞一切,逼仄的樓梯通道便在虛拟技術的模拟下,重新将兩個人帶回了第六區廢棄醫療室的一隅。
于是應攬舟再一次看見那個浮動在玻璃容器裏的嵌合體——只不過這一次他看得離得更近,也更清楚。
兩人難以合抱的器皿裏,那只蝴蝶與人魚皆非的生物,胸腔正緩緩起伏。細碎地,如同寶石般的漸變色鱗片爬滿祂整條手臂,膚色蒼白而透明,而萎縮的鱗翅則像是兩團肉瘤,突兀地擠在祂的後背上。
祂是活着的,至少在安荷的世界裏仍然是。
“記得我說過嗎,你就是秘密本身,你和祂一樣,是沒有被外界發現的存在,當然,也有不同的地方。”
安荷微微彎下身子,幾乎讓應攬舟以為她又要将手伸過來,但是她只是差遣着那臺缺心眼的掃地機器人轉了個彎兒,讓其回到自己身邊。
“他們是欲望中誕生的附屬品,但你是愛情的實驗品。”
應攬舟默然咀嚼着這個詞彙,感覺像是一個吃魚時不小心卡進咽喉的小刺,每一次吞咽都會刺得更深。他的目光不斷的被那個詭異又美麗的嵌合體吸引,然後幾乎悚然地從祂幾乎稱得上碩大的下腹上,發現了一對兒細小羸弱的下翅。
湛藍色的鱗翅像是魚鳍般在營養液中蕩開波紋,應攬舟呼吸短暫地一窒,熱流湧上胸腔:
“祂,另一半母體是閃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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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藍閃蝶。”安荷糾正他。
“如果你願意,其實我可以回憶起來更多母體的樣本,昆蟲,走獸,鳥禽——”
安荷勾起唇畔,不是是哀傷還是興奮,紊亂的數據風暴讓人無法捕捉她的面部表情,只能短暫地罷工,像是在拖動進度條一般,反複重現在她望向培養皿這一刻。
“而另一份父體只有一個,只有那條人魚。”
那只嵌合體在培養皿中翻了個身,就在即将面向他時,突然長出一條瘦弱幹癟的魚尾,嶙峋的脊梁上褪去肉瘤般的鱗翅,變成一對蜷縮在肩頸下的前爪。
是貓科。
應攬舟別開視線,不再去那場近乎變态的令人發指的實驗的遺留産物,心中的惡寒幾乎要将他吞吃了,迫使他問出一個沒法不去想的問題:
“為什麽,這樣做他們能得到什麽?”
不光是這些和人魚嵌合出來的生物,那些【K-130】文件裏的孩子們,能給這個人類這個族群帶來什麽那?
安荷終于從卡頓中脫,目光沉沉,似乎穿透了堅硬的混凝土材質天花板,留在了億萬年前的浩瀚星海上,她的撫摸着自己唯一可以觸碰的培養皿,卻反問了應攬舟一個問題:
“你轉動黃道十二宮的時候,當白羊宮上升,發生了什麽?”
應攬舟不假思索:“核爆炸。”
“那是誰也無法預料到的滅亡時刻,但若他們不想就此死亡,就要做一件事情。”
她指了指自己,還未把話說的清楚明白,一陣嘈雜地電流聲忽然在兩人之間蔓延,安荷的身體也随着發生了震顫,像是忽然在時空中扭曲地光線,橡皮糖般被無限拉伸。
應攬舟下意識往樓道口張望,他探出觸角,試圖在空氣中搜尋聲音的來源,而緊接着便是一陣附贈在電流後背拉響的鳴笛,同時閃爍起警示的燈光。
上方的樓道口,被虛掩的鐵皮門被輕而易舉地推開,一束灼人眼球的白光直直打進來,像是把人猛地從黑暗的地底拖拽道地面,晃得幾乎讓應攬舟睜不開眼。
“你在這裏幹什麽!”
但應攬舟顯然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他忽然向着自己身後看去,安荷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一次消失不見,只留下那個掃地機器人,電線短路般圍着他團團打轉。
而他的耳畔,只留下安荷仿若真實存在的嘆息,如一縷輕煙,彌漫在他的身邊——
得到永生和未來。
這句話如同一縷游絲,若即若離地纏繞在應攬舟的思緒裏,知道他離開那個狹窄昏暗的樓道,被撫育院的巡查領進那間代表着審訊的辦公室,仍舊久久無法抽離。
他恍惚間想起諾斯,想起盤旋在手臂上的烏洛波洛斯,實驗室中一摞又一摞的檔案,冰冷的金屬牆面上挂着無數擠擠挨挨的面具,被擄走的伽倪墨得斯,孤兒院宣傳頁上的笑臉,以及,那個透過陸乘風精神海域捕捉到自己的光明女神蝶,他說:
一切已經注定。
如果這就是事實,為什麽不能有一個埃德維亞哪?
應攬舟厭煩地盯着眼前不斷蠕動的嘴唇,将自己慢慢靠進并不太舒适的椅子中。
“M-2-1137,回答我的問題。”
他對這個編號無動于衷,只是指了指自己灰色制服上早就消失不見的銘牌,冷笑道:“我記得我是有名字的,或者說,這裏所有人都是有名字的。”
應攬舟晃動着觸角,一個微弱的光圈随着浮現,他像是抛皮球一般輕輕的将光圈往前一送,絲毫不意外的扔到面前的防護玻璃上,坐在那後面的,則是那個将他從陸乘風手裏帶回撫育院的幹員。
那也是個變異種,貓科,美洲獅。
他不禁嗤笑,這也是個變異種,哪怕他是個人類那。
而對面的人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M-2-1137,有人入侵了院裏的終端系統,導致食堂附近監控失靈,你又恰巧出現在那個地方,你确定這件事情和你無關嗎?”
應攬舟細細分辨着那個光環回饋到他精神海域的信息,這些無機材質的記憶總是難以捕捉,像是片段式的快餐短劇,只留存在表面,咂摸不到情感。
“上一個是那個兔子嗎。”
冷不丁地,應攬舟突兀地開口,美洲獅本就皺緊的眉頭微微顫動,滑動在光屏上的指尖驟然一頓。
“他哭得那麽傷心,你們也不讓他回家。”應攬舟閉上眼睛,只有觸角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M-2-1137,注意你的态度!這裏是撫育院,不是HIB。”
“是嗎,那可以告訴我,為什麽HIB一個處理變異種案件的機構都能收留一只來路不明的大藍閃蝶,撫育院卻只能将他關在審訊室裏——”
他将觸角一揮,驟然睜開眼,冷漠地神色如同一塊還未覺醒的仿生AI,只是追問:“你便是這樣撫育我的嗎,還是說,你也是這樣被撫育的?”
哐當一聲,他眼前的玻璃忽然變成了一面漆黑的牆壁,四周的電源被掐斷,沉寂的讓人喘不過氣的黑暗兜頭一棒,似乎想要把他淹沒在其中。
只有應攬舟的鱗翅散發着微弱的光。
“他們的骨頭被剃淨,淨骨又消逝,臂肘和腳下,一定會有星星。”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寧靜。
但是這一次,罕見地,應攬舟并沒有因為“頂撞”而被關進禁閉室。
只不過少了一頓難吃的晚飯。
兩個小時之後,他坐在狹小的高低床下鋪,有些不解的看着眼前那只兔子遞過來的一袋玫瑰花味兒營養液。
這只兔子和李慕白長得有些像——長耳朵,短尾巴,一張圓圓的小團臉——只不過這只兔子是只黃毛兔,耳朵從頭頂的柔順地垂下來,小小一只,看起來格外好揉。
“給我的?”
兔子梗着脖子,将營養劑往他手裏一塞,“我拿錯了,這個味兒又不好喝,整個宿舍就你會喝這個,不然就浪費了。”
應攬舟颠了颠那還有些熱乎的營養劑,其實并不太相信這只兔子的說辭,但是看着他逐漸開始洩氣躲閃的神色,沉吟片刻,還是将營養劑擰開,咕咚咚喝了兩口:
“謝謝,我會幫你保密的。”
那兔子耳朵一下彈起來,有些摸不到頭腦的看了一眼應攬舟:“保密,保什麽密,他們又沒說不讓你吃。”
“你在審訊室哭了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的,”
那兔子一愣,幾乎一蹦三尺高,他左顧右盼确認宿舍裏現在除了他倆沒有別人,才嗷的一嗓子調過來,居高臨下,看起臉都快紅成麻辣兔頭:“你你你,誰跟你說的!撫育院的人?!!”
應攬舟又嘬一口營養劑,甜膩的香精味順着他的喉管滑下去,着實算不算好喝,他平靜的搖了搖頭,試圖想要解釋這事确實是無心之舉,可又覺得有些麻煩,于是他将彎下來的觸角豎直了一根,像是在發誓:
“你放心。”
“嗚嗚嗚不要說了呀!”
那兔子一頭鑽進被窩裏,只露出一小節毛茸茸的短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