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柳岸幾乎帶了哭腔,唇色蒼白如紙,虎口緊緊鉗着手腕,像是抓着一塊漂浮在洪水中的浮木。
烏洛波洛斯的烙印在他手臂上隐隐發燙,像是點燃了回憶的火苗,将他拖拽回夢中。
陸乘風輕輕将一杯溫開水推到他面前,安慰着讓他放松呼吸:“別着急,你說,只有我可以聽見,”
柳岸頹然坐下,垂下頭去,鹌鹑一樣本能的隆起背,顫抖着平複呼吸,手上也再沒了力氣,疲軟地手指滑下來,只留下一圈鮮明地紅印。
“那是我從畫廊出去之後的第二天,我爸讓人把我接回了家。”
他慢慢回憶着,穿針引線,縫合出一個很多年前的故事。
和第六區不同,第二區位處聯邦中心圈層內,聳入雲間的鋼鐵森林張開碩大的樹冠,将渺小的星光吞噬——可空中航道仍然被林立的建築擠得狹窄,尖端飛行器被迫高空行駛,穿梭過霓虹射燈,最後停在一處古樸幽靜的小院外。
柳岸下了飛行器,站在深夜中與面前漆黑的木門面面相觑。
但很快,安裝在在門上的面容識別鎖便發出一聲沉悶的嗡聲,開門地卻不是智能系統,而是一位看起來年齡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微微朝柳岸颔首:
“小少爺,您回來了。”
柳岸不着痕跡地皺着鼻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無視般忽略掉婦人想要接過他行李的手,緊緊攥着背包帶子,快步穿越庭院。
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
球鞋從青石板上踩過去,穿着破洞牛仔褲的兩條腿繞過一棵半死不活的梅樹,然後他摘下幾乎遮掩住大半張臉的棒球帽,扔在進門黃花梨滿雕窄桌上,深吸一口氣,小聲地對着廳內:
“我回來了。”
沒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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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玻璃制的罩盆倒扣在飯菜上,騰騰地熱氣結了一層霧,持續而有效地起着保溫作用。
他謹慎的打量四周,确定周圍沒人,才悄悄上前去,伸手将蓋子掀開——
盤子裏菜品家常,都是自己愛吃的那幾樣,糖醋裏脊,油菜素炒香菇,還有一碗色澤濃郁地蒸蛋。
柳岸食指大動,僵硬地手指慢慢松開背包帶,似乎被這點熱氣搓揉,讓他稍微放松了一下。
“林姨,你在家嗎?”
依舊沒人回應。
柳岸心裏不由泛起嘀咕,他爹不在也就算了,他也自得清淨不用挨臭臉,要是林舒瑩也不在家,這桌子飯又是誰給做的?
他放下包,首先否決了他家保姆的手藝——要是保姆的出品,估計他從大門口就該被按着喇叭教誨食不言寝不語,等他爹回來再上桌了。
他這樣想着,決定去樓上看一眼,可也就是這一眼,讓他幾乎夜不能寐。
淩亂地卧房裏黑黝黝一片,只有一盞昏暗的床頭燈靜悄悄的亮着。林舒瑩正坐在地板上,床頭櫥四敞大開,裏邊所有物什散落一地。
飾品,藥瓶,雜亂的紙張,她瑟瑟蜷縮起身體,手中死死攥着一塊屏幕碎成蛛網的老型號電子屏。
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可她仍舊沒有擡頭,反複而機械地将電子屏不斷開機,重啓,然後看着它熄滅在瑩瑩光亮之下。
柳岸呼吸一頓,身體貼着門框蹭進來,想要問問怎麽了,可剛一靠近,林舒瑩便猛然地往後一縮,驚弓之鳥般瞪大了紅腫的雙眼,眼眶中的淚水随之一顫,熱滾滾地淌過臉頰。
“林姨,出什麽事——”
“回不來了……她回不來了……”
“誰,誰回不來了?”
柳岸蹲下身,想把林舒瑩扶起來,可女人卻搖着頭,幾乎顫抖着将那塊電子屏打開,屏幕上一個年輕女孩姣好的容顏一閃而過,而遞到柳岸眼前時,卻已然是那份剛剛公之于衆的文件。
女人近乎崩潰地悲怆大哭,可那哭聲又像被扼住了脖頸,斷斷續續,幾乎上不來氣。
柳岸不知所措,甚至有些頭皮發麻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那些安慰地話像是被塞在了喉嚨裏,如同一塊軟綿綿的棉花,吸水,漲大,幾乎要讓他窒息。
而他握着電子屏的手,在前不久,曾一一翻閱過那些文件,數據。浩如煙海,堆積成山,被他枕在手肘下,打一個瞌睡。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去第六區,但是她看到文件之後,本來就不好的精神狀況,更是每日俱下。”
柳岸的目光虛落在大腿上,盯着自己冒血的倒刺看了一會,又擡起頭,慢慢道:
“那天之後我才知道,林姨還有個大她兩歲的姐姐,十幾歲的時候和她走散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些年裏她設想過很多種可能,好的,壞的,可到底也沒想到,姐姐會被……”
柳岸喉頭一哽,那句被抓去做嵌合體實驗,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對他來說,那一切不過是一場似真非假的幻境游戲,解密,打怪,像模像樣的跟着抽絲剝繭還原一個可以讓他通關的真相——
而對于林舒瑩來說,那短短兩行字,寫盡了鮮血淋漓,也刺破了她那薄弱又珍重的憧憬——或許姐姐在另外一個地方等着她,或許他們還會相遇。
而不是變成一個死去的怪物,從冰涼的防腐溶液中睜開眼,又再一次潛入她的夢中。
可僅僅是林舒瑩嗎?
【k—130】文件裏,幸存者只有諾斯,剩下的,還有那些不為人知的,他們在哪裏?他們的家人又在那裏。
陸乘風難得地沉默着,柳岸摸了一把洇濕的眼眶,有些說不下去了。
機械蛇順着他的手臂爬上去,沒由來的一頭縮進陸乘風的襯衫口袋裏,鼓鼓囊囊,響尾有氣無力地閃着電光,啪嗒一聲,關閉了錄像系統。
“如果以後有別人問起你,尤其是聯邦的人,你都不要再回答這個問題了。”
陸乘風看着柳岸不理解的目光,苦笑般動了動嘴角,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和他解釋這裏邊的彎彎繞。
“想去看看她嗎?”
“……可以嗎?”
“家屬探視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陸乘風将屏蔽器關掉,那個卡殼故障的虛拟AI仿若從未消失般,絲滑的将菜單遞到呆滞的柳岸手邊,臉上仍舊挂着和煦禮貌的八齒微笑。
可卻忽然有陣寒意,漸漸爬上柳岸的脊梁。
他看着陸乘風,有一個問題呼之欲出。
而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咚——
應攬舟猛然側身,緊接着振動鱗翅預備銜接一個飛行,對面風口也毫不示弱地湧出一股強烈的氣流,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展翅,借力往上一躍,殺氣騰騰地甩出無數的環形光斑,幾乎将小小地禁閉室照亮。
泛着幽光鱗粉随着他再次次用力扇動翅膀撲朔朔地掉落一地,他嫌惡地皺眉,牽動一絲光斑,朝地板砸去。
哐當一聲悶響,金屬材質的地磚被他砸了個不小的深坑,那些抖落的鱗粉跟随着整間房屋被重新回溯,倒退,然後坑印也消失不見。
他心底麻木地冷哼一聲,随着那扇狹小的風口氣流散去,再次按動了手心的傳訊儀。
忙音,無人回應。
應攬舟耐着性子又按了兩下,才終于将陸乘風接他傳訊這條新仇舊恨,一齊記到小本本上。
他不太能理解自己現在的這種心情,但至少要比剛才在那個所謂談心室裏“談心”的時候,更為生氣和不解一點。
那群撫育院的菜瓜們,捉他不得心應手,花招倒是耍得有模有樣,白褂一穿,金絲眼鏡一戴,拉開張靠背椅請他坐下,說要讓他吃點東西,卻給他遞過來一小盒堅果。
應攬舟跟着那盒碧根果大眼瞪小眼,觸角都愁得擰成個麻花,毫不掩飾地輕輕将東西一推,皺眉道:
“我不吃種子。”
醫生派頭的白大褂低着頭往自己的光屏上寫寫畫畫,臉上始終挂着一點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這好像就是撫育院的标配表情,很難讓人不懷疑他們是做了什麽笑肌提拉手術。
白大褂寫完了,擡起頭很溫和地詢問,語氣聽起來卻像在逗小貓小狗,問問他們今天想吃什麽牌子的寵物糧。
“哦,那你平時吃什麽?”
應攬舟這時還有些耐心:“花。”
“什麽品種那?大藍閃蝶的習性不應該吃果子嗎?”
白大褂推了下眼鏡,很嚴謹地背誦了一小段大藍閃蝶這些物種的習性和生活氣候,應攬舟越聽越皺眉,觸角不耐煩的往後縮了縮。
“我不吃爛水果。”
“餓極了也不吃。”
白大褂又往光屏上記了幾筆,機器一般喋喋不休:
“你的父母那,或者照看你長大的親人,怎麽不來給你等級分化等級,這樣做違背聯邦規定的知不知道。所以現在我們要給你做一個全方位檢測,重新判斷你的危險性,印上編號——”
他口沫橫飛地念了一長串,像是在走過場般進度條飛快,過來好一會才想起來詢問應攬舟:
“HIB搜查官為什麽替你隐瞞,你給了他什麽好處嗎?”
小蝴蝶本就遲鈍的腦子這會兒更是蛄蛹不動,卻本能地想要否認關于陸乘風隐瞞自己的事情,可那個白大褂好像沒什麽眼色勁兒,一點也看不見應攬舟逐漸陰沉沉的臉色,繼續道:
“如果被查出來他欺上瞞下,我們會上報聯邦——”
只聽屋內哐啷一聲巨響,白大褂連人帶屏狠狠被摔到牆上,應攬舟身後的鱗翅不知什麽時候展開,挾着一股強大地風流使得他乘風而上。
他居高臨下睨了一眼,語氣冷淡:
“好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