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人走了,別藏着了。”
轉椅被推動,萬向輪滑向床側的聲音被觸角敏銳地捕捉,緊接着是忽然湊近的嗓音——應攬舟覺得後頸發癢,這股癢意一路攀爬到脊骨,騷動他有些不安地挪動身子。
他慢吞吞地攥緊了被罩,薄薄一層棉絮之外,陸乘風的影子綽綽約約,像層陰雲般籠罩下來。
應攬舟眨了眨眼,那股癢意鑽進他的心尖,挑唆着想要看清楚一點——輪廓,眉尖,又或者是唇畔。
他向來不會委屈自己,只是這樣的念頭剛湧上來,便一把扯開遮擋,理直氣壯地将臉鑽了出來,正對上陸乘風驟然靠近的雙眼。
那人伏下的身子一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沒來得及多愣,眼神便已經無處安放。
一縷發絲垂到應攬舟鼻尖上,很快又被慌忙地撈起,他直眉楞眼地盯着陸乘風,很不會揣摩空氣中的詭異分子,只是覺得陸乘風脖根都有些發紅。
片刻間,呼吸糾纏,細密地雨點鼓槌般敲擊着玻璃窗。
風呼嘯而過。
但很快,陸乘風松開了的眉心,取而代之的一抹從脖頸附上眼尾的潮紅,他佯裝自如伸手替應攬舟掖了掖被子,然後老老實實地坐回椅子上。
應攬舟道:“你臉怎麽了?”
陸乘風揉了揉鼻尖,又将一些莫須有地發絲捋到耳後,坐正身體,企圖忘記應攬舟那深切地一眼——那就像團小火球,不由分說的從他肋骨中間鑽進去,一直鑽到心縫裏。
他手上難以閑下來,似乎只要手腳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就會被應攬舟再次抖着觸角闖進他腦子,将他的內心戲搜刮的一幹二淨。
機械蛇在襯衫口袋裏縮成鼓鼓囊囊一團,焦躁地甩尾巴。
陸乘風含糊着敷衍了句沒事,順手将牛皮檔案袋上的虹膜鎖解開,一面忍不住心想:即便他進來了,估計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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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呆子。
陸乘風抿着唇,不着痕跡地露出些笑意。
看起來便宜極了。
“我們把這次暴/動裏的幾個刺頭帶了回來,還有那個女人,或許可以通過他們找到諾斯的線索。”
言歸正傳,陸乘風掀開檔案,從裏面掏出一沓報告,順水順風便将剛才的話題掩飾過去,應攬舟麻藥開始過勁兒,修複的傷口隐隐有些撕裂地疼痛。
“你答應林渡了?”
“不完全是因為她,”陸乘風按照目錄頁往下翻,露戰術半指手套外的手指骨節分明,食指兩側是粗糙的老繭。
他從中抽出幾頁釘裝好的報告,拿給應攬舟:
“他知道你的存在,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會把你抓回去,關起來。又或者,讓你去埃德維亞,那個所謂另一個世界。”
應攬舟沒有接,而是沉默了一會兒:“你覺得會存在這種地方嗎,隔絕變異種和人類,永恒,無盡。”
“沒什麽是永恒的,如果有,那我們也會在永恒的盡頭再會。”
觸角彎下的動作慢了半拍。
報告上,是一張安荷的照片,還有幾句簡短的介紹。
性別那一欄,寫着:女性,人類。
更早之前,類似的分欄并不會出現,人類僅以性別區分。而六十年間,越來越多人的後綴變成某種動物——捕食者,被捕食者,來着沙漠,平原,又或者海洋。
“幻境裏我就在想,她是很少見的未分化者。”
應攬舟有些吃力地想要從床上坐起來了,陸乘風将轉椅往前滑,按動床頭的自動擡高功能,在機械運作地間隙中,應攬舟歪了歪頭,露出一個恬靜地笑容:
“你也是。”
陸乘風呼吸一滞,有些東西沖破記憶終端,穿梭在神經各處。
他是陸家僅有的未分化者,也是被抛棄的一份子。
“基因的不确定性造成了這個奇妙的差異,”陸乘風俯下身子,将報告放在應攬舟膝上,語氣輕緩地詢問:“或者你希望我是個變異種?變異蝴蝶?”
應攬舟想都不想便搖頭:
“會打起來,我讨厭同類腺體素,你應該會是捕獵者——”
“但我只能是人類。”
“那就是個人類。”
應攬舟無所謂地擺擺觸角,将注意力集中到安荷的報告上:“是什麽樣都無所謂,人類,賽博格,變異種,你都是你。”
陸乘風安靜地盯着他的側臉,專注又平和。
「我們陸家沒有你這樣的廢物!」
「小風,媽媽有點累了,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你這樣讓我怎麽說你是我的兒子?!」
「還不如沒有把你生下來......」
他将雙手交叉,抵住下巴,幾乎呢喃:“只是我嗎......”
應攬舟疑惑地擡起頭,只見陸乘風一擺手,又笑眯眯地湊過來:“發現什麽了嗎?”
“很普通的檔案,沒有特殊經歷,沒有特殊職業,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和諾斯有牽連。”
“只是明面上,如果她想粉飾履歷,這很簡單,找到第六區信息科的終端漏洞,會有人替她完成。”
“你對聯邦很不放心?”
“沒人對聯邦放心。”
陸乘風并不在應攬舟面前忌諱自己對聯邦的态度,只要應攬舟開口,他便可以開誠布公地講一講自己隐藏在骨縫裏的狼子野心。
可應攬舟并不開口,似乎也不好奇,他将安荷的檔案反複看了兩遍,舌頭抵着上颚,發出一個奇怪的音節。
這個音節難以用聯邦中任何一種詞彙語言概括,聽起來其中的聲調雲遮霧繞,但機械蛇卻忽然從口袋中鑽出腦袋,綠豆大的傳感器閃爍兩下,很快又恢複平靜。
陸乘風已經對這只蝴蝶腦袋瓜裏出現再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都可以平靜接受,但應攬舟卻沒給他解釋這個詞是什麽,将檔案遞回來,自己縮着腦袋又枕回枕頭上:
“有些東西很奇怪。”
他直勾勾瞧着天花板:
“第六區大廈我見過安荷,如果那個時候她從幻境中出來了,沒有死,但是僅僅過了一個晚上,她的屍體便出現在垃圾桶裏,那麽問題是什麽?”
這是陸乘風的老本行:“死因,兇手,還有動機。”
應攬舟看了他一眼,聽他繼續道:“回來的路上我把檔案看過一遍,這些失蹤人口看似繁多,其實基本可以分為這麽幾大類——”
陸乘風将整理好的網狀圖用光屏投到一面空白牆上,職業與家庭背景被重重标紅。
圖片上,最初的分叉密密麻麻,如同千年老樹倒扣在泥土中的樹冠,不斷分叉,收束,零星幾片獨立在外的樹葉微乎其微。最後彙總到軍備區,聯邦下屬,科研院等等寫着官方機構名稱的枝幹當中。緊接着,一個熟悉的名字被放大——
柳岸。
“第二軍備區前少校柳擇林的小兒子,現在就讀第三區Z大學,刺猬變異種,分化等級一階,在校期間失蹤。”
“失蹤地點,第六區商業街地下游戲廳。”
應攬舟覺得這個失蹤地點有些眼熟,陸乘風緊接着證實了他的猜疑——他将失蹤地點羅列出來,密密麻麻鋪滿牆面,勾勒出深淺不一的紅色:
“這是我們下一步打算調查的地方,我們懷疑,這個地下游戲廳,很有可能就是諾斯創造的另一個幻境接口。幻境結束,我們回到畫廊,如果以此類推,或許這些失蹤的人也很有可能回到進入幻境的地方。”
“安荷哪?”
應攬舟伸出手指,于是陸乘風便把光屏湊到他手邊,任由他把圖片扒拉回安荷那孤零零的一隅,女人姣好的面容被定格在一寸見方的照片中,長發垂到胸前,眼神中窺探不到一絲光彩。
“她的能查到的信息都在你手裏了,單身,護士,租賃的房子在第六區和第七區交界的三不管地帶。”
“但是知道諾斯,知道埃德維亞,說不定也認識我。”
應攬舟目光一頓,在安荷的檔案上駐足,陸乘風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上面是安荷曾經任職的醫院:
科爾醫院。
陸乘風微蹙眉頭,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
科爾科技公司的虛拟屏幕懸挂在高樓大廈的頂端,售賣的仿生産品琳琅滿目,大到虛拟ai,小到電子寵物,那些被關在櫥窗裏,鎖在電波中的未擁有自我意識的“生命”幾乎張牙舞爪地充斥進世界的每個角落。
生煎包老板的粉紅色塑料義肢,吃啥啥不剩的陸薯片,甚至聯邦切斷的那些,諾斯的傳播途徑,無一例外來自這個龐大冗雜的財閥集團。
甚至——
陸乘風脊背發涼地将內心暗自的揣測放回肚子裏,如果這個可能成真,他們面臨的将是一道不可超越的,無盡的巨牆。
一座隐形的埃德維亞。
應攬舟慢慢朝陸乘風抛出一個愁雲慘淡地煙圈,在兩人精神共頻的瞬間,那些張牙舞爪的思緒被他粗暴地抓住,捋順,重新塞回搜查官有些打結的腦袋裏。
“瓦解一個固有的觀念,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這兩種方法他全部都在使用,但兩方的着力點卻截然不同。”
陸乘風神色凝重,諾斯藏在水面下的計劃似乎已經被他們揭露出些許,但卻是難以分說的擰巴和角度刁鑽。
“其實可以這麽說,上位捕獵者擁有第一手資訊,他們将把這些真相帶往各自的族群和領地,來抉擇是反抗還是沉默。下位被捕食者被圈養在繭房之中,比起實驗曝光的憤怒,他們還聽到了煽動和哄騙。”
應攬舟的傷口隐隐作痛。
“不要相信埃德維亞。”
沒什麽是烏托邦,也沒什麽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