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或許是這兩日想了太多過去的事,蘇璃臉上有些倦容。
剛才遠遠的能看着木臺那邊似乎發生了什麽狀況,皇上和言玄亦都匆匆離去,但她着實有些頭疼,也無心想這些無關的事。
天色漸晚,想來七彩也該回帳篷裏了,蘇璃加快了步子,想早些回去休息。
“蘇璃,七彩呢?”
蘇璃剛到帳篷門口的時候,便被一聲高呼喝住了正要撩開門簾的手。
“帳篷裏吧,太陽已經落了山,它該是已經回來了,怎麽了。”蘇璃看了看天色,雖然身體不适,仍然是淺笑的模樣。
上官鎏雲板過蘇璃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說道,“九皇子被一條白蛇咬了,蛇也被捉着了!阿蘊剛跑來跟我說,大太醫們都在九皇子的居所,皇上也去了,阿蘊還沒看到白蛇的模樣,他也還不能———”不能确定是不是。
鎏雲話還未說完,蘇璃的笑容僵到一半,已經沖進了帳篷裏。
空空蕩蕩的帳篷裏一點七彩的痕跡都沒有。
桌子底下沒有,櫃子裏沒有,被褥底下沒有,還沒回來嗎?
可是,可是七彩從來不在天黑之後回來。
上官鎏雲也陪着四處翻找,邊角都找過了,然而一無蹤影。
“帶我去,鎏雲,帶我去”蘇璃面色本來就不好,如今更是慘白,有些顫抖地抓起一旁上官鎏雲的手,臉上是從沒有過的驚慌。她的心口跳個不停,一種熟悉的恐懼向她襲來。
上官鎏雲第一次看到蘇璃這麽失态,一時也有些慌了神。
“你別急,還不一定,我帶你去,馬上帶你去。”
一路上,蘇璃就那樣拉着鎏雲的手,周圍偶爾投來的異樣目光,她都看不到,腦子裏都是些歷歷在目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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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七彩從蛋殼裏面剛剛冒出一個小頭的樣子,那麽瘦弱,捧在她的手裏也是小小的一塊,發不出什麽叫聲,就那麽無助的在她手裏蹭動,仿佛自己是它唯一的依靠。而在洛绾死後,七彩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帶它來的,永遠都是這樣,當年她救不了洛绾,如今也救不了七彩。
不,不一樣,一定還來得及,她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蛇毒未清,他們不會殺了那白蛇,我們先去看九皇子”鎏雲回握着蘇璃的手,那手小小的包在掌心,惹人心疼,看了一眼蘇璃,斟酌着又說道“不一定是七彩的。”
“鎏雲,如果真是七彩”
“別怕,我會幫你。”
蘇璃對上鎏雲的眼睛,也許就是從這一刻吧,很多年後當鎏雲笑着問起,蘇璃你在霧谷那麽多年,哪裏來的朋友?
七彩是親人,而你是第一個朋友。
“上官公子” 上官鎏雲平日裏雖高調,待人卻從不自恃身份,故而風評甚好,守在居所門口的兩個侍衛也認得他是戶部尚書的小兒子,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又看兩人都是太醫署的衣服,便也沒加阻攔,反正皇上剛走,裏面也是一群太醫。
九皇子褚彧正是蘇璃他們一個多月前見過的那個不良于行的清貴男子,如今正阖着雙眼躺在床上,額頭沁出了些汗滴,濃密扇羽似的睫毛在蒼白的面孔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鼻梁高挺,輕抿着的薄唇似乎有些難受,卻依舊隐忍着沒發出一絲聲響。
蘇璃進了門,便毫不猶豫地奔到褚彧的床榻之前,想都不想地撫上了九皇子的手腕。
———幸好。蘇璃舒了口氣。不是七彩,蘇璃的心終于落了地,臉上有了血色。神色也慢慢恢複過來。
雖也是被蛇咬了,但這蛇毒性輕微,最多致人暈眩之症,若不是九皇子身體弱,也不至于昏迷。
唔?這脈象。。。。。。罷了,和她有什麽關系?
或許是心裏突然放松,蘇璃腳下一滑,差點就要摔倒,幸好被旁人扶住了,一擡頭,這才發現一屋子的太醫都定定的看着她。
她診脈極快又趕着心急,如此這般實際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旁人只顧驚詫,也來不及阻攔。
“蘇璃?你怎麽來了?”衆人之中的姜太醫開聲,蘇璃他自然是認得的,進醫署的卷子也是他批的,當初還以為是可造之才,便有心想栽培,帶着她跟診了幾次之後才發現,根基薄弱,怕是試考的時候燒了高香才拿的第一,不過饒是如此,蘇璃性子好,總是笑意妍妍,待人接物也甚是謙讓,所以對她印象還是不錯,只是今天這樣唐突,倒不像她的平日的為人了。
“姜太醫,她是同我一起來的”上官鎏雲開口解圍,他看了蘇璃的神色從緊張到輕松,雖只有一剎那,但他一留意到便放下了心來,看來那白蛇定然不是七彩。
“你叫蘇璃?你診脈的手法和我一個故人挺相似,你可認識一個姓洛的醫者?” 太醫令李春風站在最前,他年紀雖大,但仍是中氣十足,臉色樂呵呵的,很是慈祥。
一旁站在李春風後面的葉蘊,看着上官鎏雲和蘇璃從進門到現在,神色晦明。的确是他知道了消息立馬告訴上官鎏雲的,只是什麽時候他們關系這般密切了,剛才,他可是看着二人執手進來的。
“禀太醫令,晚輩不認識姓洛的前輩”蘇璃斂了斂神色,終于變回人前那個普通的醫女,恭恭敬敬地施禮。
“哦哈哈我不過随便問問,無事,那便罷了。我适才看你那般焦切,可是認得這九皇子? ”李春風捋了捋胡子,笑着道。
鎏雲想接話,但一時想不出其他的理由,心下就有些急,不自覺地撥動手上的扳指,這一切落入葉蘊眼裏,葉蘊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這二人似乎比之往常熟撚許多。可是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
“晚輩曾于宮外見過九皇子風采,很是仰慕,剛剛聽聞九皇子被毒蛇咬了,恰巧我在家鄉時也養過幾條蛇作藥用,一時焦急,便不知深淺地過來想看看,是晚輩唐突了。諸位前輩醫術不知勝我百倍,我還來這班門弄斧,還望各位長輩見諒。”
簡單說來,便是我心悅九皇子,擔心他,便一時情急過來了,沒在意到在場諸位,請諸位見諒。
上官鎏雲在一邊目瞪口呆,他怎麽想也沒想到可以用這個理由,但好像還算合理?
不愧是半夜能和他一同喝酒的女子,鎏雲心下感嘆,看了眼神色恢複如常的蘇璃,她眼裏是不是從來沒有男女之防的?
“哈哈哈” 原本沉默的周遭衆人紛紛起了笑意,學醫者皆是看慣生死的,這裏又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太醫,更是比常人要來的灑脫,蘇璃這番說辭,若真是小女兒心态,倒也顯得合情合理,再一看九皇子的确是容貌出衆,氣度非常,那就很是合理了!
“蘇璃,你既已診了脈,便知九皇子只是昏迷,老夫已經遣了太醫為九皇子煎藥,你若無事,便在此等他醒來吧。我們這些老頭子就先走了” 李春風俨然一副成全你的姿态, 衆人哄笑了幾聲,紛紛擡腿走出了門。
上官鎏雲原本是不願意,畢竟是他帶了蘇璃過來,自己一個人先走,萬一等會兒又出了什麽事。。蘇璃知道他的心思,向他使了個眼色,鎏雲終于慢拖拖地一步三回頭地跟着老太醫們一起出了門,蘇璃看着轉身便攬上葉蘊肩膀的上官鎏雲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
等人都走光了,蘇璃才看到一直站在床柱子後面的初九——個子矮矮的,娃娃臉,捧着一個玻璃罐子,裏面一條很小的白蛇可憐的蜷縮着,眸子黑色。
“你一直在這?”
“嗯啊,他們才開完藥讓人去煮,你就進來撲到我家公子的床上了。”
“不是撲,是診脈”
“我這裏看起來就是撲啊。”
“。。。。”
“幸好你來的晚,剛剛皇上還在這呢。。”
“。。。”
“那這蛇你準備如何?”
“敢咬我家公子,那自然是殺了。”童顏還帶着天真的語氣說出這話來,讓人只覺背後一冷。
蘇璃自從養了七彩,便對蛇有了幾分親切,這條小蛇蜷曲在罐子裏,模樣甚是可憐。
“咬了九皇子,自然要等九皇子醒來再議了,對不對”
若九皇子醒來,或許放了它也不一定,蘇璃細想了想又自嘲,真是異想天開,誰會救一條咬了自己的野物?不過要真讓她開口,那自然是萬萬不能的,牽扯到皇子的性命,哪是她一個小醫女可以左右的,只要不是七彩,其他的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蘇姑娘果然是頗愛慕我家公子,初九想,她必然是想借這個話題等公子醒來,多和公子聊上幾句,“蘇姑娘,我要去藥房取藥,就麻煩你多為照顧。”初九邊說邊把玻璃樽放在了桌子上,向屋外走去。
“嗯好” 一旁的蘇璃哪知道初九這麽多心思,回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九皇子,微敞的領口鎖骨若隐若現,揚起嘴角,好吧,其實也不是那麽無聊,反正也是看美人,還是個安靜的病美人。
過了估摸一個時辰,床上之人突然發出了呓語,“水——”
昏迷之人易有脫水之症。
蘇璃趕忙倒了杯茶,用手背試了試水溫,嗯,正好。一只手扶起,另一只手輕輕地喂向九皇子嘴邊,有些溢出的,蘇璃一時找不到帕娟,也只得用袖口先掩去。
褚彧朦胧中汲取着水源,只覺得頭靠在軟軟的靠背上很是舒服,待有了力氣,睜開眼見到的便是湊近了的蘇璃。
“謝謝”聲音很輕,虛弱的讓人心疼。
“九皇子言重了,我叫蘇璃,是太醫署的醫女,李太醫說九皇子無礙的,好好修養便能好。”
褚彧對着蘇璃笑了下,“等初九回來了,你便回去休息吧。”因為疲倦而垂下的目光不期然看到了蘇璃手上的琉璃珠。
“蘇姑娘,我好像見過你,那日在天香樓的,是你拿着酒樽吧”。
蘇璃驚訝道,“那日我戴了幕籬,九皇子還認得出?”
褚彧吃力地撐起上身,擡起手指了一下蘇璃手腕上的琉璃彩珠,眼裏滿是溫柔的笑意,看的蘇璃不知怎的,心跳漏了一下。
“——這個珠子。你知我是坐于輪椅上的,比常人站着要矮,上次被光晃了下,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說到輪椅的時候,蘇璃不自覺地看了眼褚彧,神态平和,他身上淺淺的藥香像上次一樣,一點點沁滿了蘇璃的周圍。
“我娘留給我的,舊了些”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留意她的琉璃珠,鎏雲他們在一起這些日子,都沒問起過,現下突然被九皇子問起,蘇璃一時脫口而出,說完才覺得自己失言了。
“琉璃滑淨無塵,你戴着,甚是好看。”褚彧斜靠在床頭的楠木倚欄上幽幽說道,眸子好似湖泊深邃,在燭火的映襯下煞是好看。
蘇璃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不過是個臉上有缺陷的醫女,九皇子得她照顧,施恩客套一句罷了,當不得真,但偏偏看他又這般神态認真,讓她一時語塞,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只能笑着打着哈哈過去。
該說些什麽才好?對了。
“九皇子是怎會遇到那條蛇的?”
“我不能騎射,便只是在那附近等皇兄他們回來。許是不小心誤傷到那小蛇,才引來了這一口”褚彧低頭看着傷口無奈的笑了下,絲毫不見記恨。再擡頭時,突然看到蘇璃手臂上有點點紅包,皺眉道“手臂怎麽被蟲子咬了?”
蘇璃聞言看向自己的手臂,大概是出門忘了帶驅蟲藥粉,後來站山丘上的時候被蟲子咬了,這一路走來,她根本也無暇顧及這些,不過這個和這一天的虛驚相比,實在是小意思。
“謝九皇子關心,無礙的,明日便消了。”
“公子,您醒啦?” 此時初九正好從外面走進來,蘇璃看他手上端着一個食盒,裏面放的大抵便是湯藥了。松了口氣,終于可以離開這裏了,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的後背已經出了一身汗,明明着九皇子看起來溫潤,為何她總覺得有些不妥。
“嗯,初九,你去将那白蛇放了吧”
“是。”
初九一回來,蘇璃便開始慢慢往門外退,站在門口的位置只等個機會告退,還沒想好說辭,初九便走了過來。
“蘇姑娘,天已經晚了,公子讓我送你回去早些休息。”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住的也不遠。”蘇璃笑了笑,這九皇子倒是懂人心,都不用想說辭了。
“那,這個是公子讓我給你的。”
蘇璃手心被放上了一包驅蟲藥粉。
“收了?”
“回公子,收了。”
“白蛇呢”
“喂了只雞,放到了他們帳篷前。”初九剛剛還挂在臉上的稚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冷漠。
回到帳篷裏的時候已是很晚,葉蘊,上官鎏雲還有葉盈都已經坐在裏面等她,今天的事想必也是聊了一番了。
“璃姐姐,你可回來了,你看”葉盈指了指舒服地癱在地上,肚子鼓鼓的突出來一只雞的形狀。“它在外面一定是吃了野味,沒記得回來!害的你白白擔心!”
“好了好了,回來就好了,蘇璃,九皇子如何?” 上官鎏雲遞了張椅子,蘇璃俯身捏了捏七彩,才又舍得起身。
“無事,休息休息便能好。” 蘇璃将手裏的藥包往袖口裏側放了放,拿人手短,想了下又說道“的确是溫潤清雅。”
“璃姐姐,你這麽誇他,是不是喜歡上人家啦?” 葉盈笑嘻嘻地說。
“他的書童,倒是挺特別的。”褚彧貴為皇子,貼身的小厮卻喚他公子,蘇璃只覺得有趣。
“我看你是愛屋及烏吧,今天在一衆太醫面前訴衷腸,莫不是你真的上次見了便放在心上了?” 七彩沒事,上官鎏雲也很是輕松,忍不住開起玩笑來。
“什麽訴衷腸?我怎麽不知道,快告訴我呀。”
“。。。” 蘇璃白了鎏雲一眼,用口型說了一句——長舌婦。鎏雲看了馬上回了一個鬼臉,奈我何?
葉盈看了便更加不依不饒起來,一時間屋裏好不熱鬧。
待嬉鬧了一陣過後,上官鎏雲少有的正色道,“說真的,蘇璃,今日也算是認識了九皇子,以後不要和他走的過近。”
“為什麽呀,鎏雲哥哥你怎麽了?”難道是吃味了不成?
“李然今日沒來,我便着人去打聽,聽說他生了腿疾,這一年半載怕是要卧床不起了。”
“那是他的報應!”葉盈看了蘇璃一眼,想起今天聽哪家丫鬟說戶部尚書的小兒子一路拉了個臉上有胎記的醫女,心情說不出的煩躁,啐了一口,“讓他嘲笑別人殘廢呢。”
“不過是湊巧,和我們也無關,管這些作什麽” 一直未開口的的葉蘊突然冷冷開口,他說不來的不舒服,說話更冷了些。
蘇璃卻是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來褚彧看着她的深邃的眸子,想起出來時的那一身汗,
“嗯,他貴為皇子,同我一個醫女,反正以後也不會有瓜葛了”
葉蘊看了蘇璃一眼,垂眸不語。葉盈心裏也沉悶,蘇璃和鎏雲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幾人沉默了一陣,便各懷心事地告辭回去了。
九皇子居所裏,梁淮帝坐在床前。
梁淮帝平日裏忙于政事,褚彧又體弱,住在別苑,很少進宮,故父子倆少有這樣的機會,能安安靜靜地聊些平常事。
話題行進一半,梁淮帝便開始有意無意地提起大婚之事,初時褚彧只是推脫,等到又聊了片刻,褚彧揉了揉已經少有知覺的膝蓋,擡首對上梁淮帝的眼睛,那一雙和她一樣的眼睛讓梁淮帝有一瞬間的怔忪。
“父皇,兒臣有一事相求,望父皇應允。”
“哦?” 梁淮帝看着褚彧揉捏着已經廢了的雙腿,終究是心中有愧。想來他也是要求娶那藺新瑤。他自然原本就有這個意思,只是想等褚彧身子好了再賜婚,既然彧兒今天先提了,他順手推舟,也是一樁美事。當年的事,若真能過的去,他心裏也是好過些,說到底,不管他身份如何,終究也是自己的兒子。
“兒臣想娶我心儀之人”
這語氣,同那恒兒一模一樣,“是誰家小姐讓朕的彧兒這般?只要彧兒喜歡,誰家的女兒朕都準了!” 單論樣貌論家世,除了藺新瑤還能是誰?梁淮帝甚是篤定。
“太醫署新晉醫女,蘇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