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璃到家的時候,天已是很晚了。剛打開門,一團白色的東西便挂到了她脖子上,“七彩,你又調皮了噢。”蘇璃笑着捧起脖頸上的白團,拉扯了下來,盤在手上,喝,竟是條纖長的白蛇!通體雪白,唯眸色七彩,吐着信子,與蘇璃甚為親昵。
“七彩,今日回來晚了些。”
小白蛇似乎有靈性般蹭了蹭蘇璃手腕上的琉璃珠,回應了一下。
蘇璃生活在霧谷的時候,有一日下雨,她腳一滑便跌進了一個矮洞。想着順便就躲下雨算了,卻發現了洞裏的一顆蛋。後來雨停了,她出來便把矮洞裏面摸到的圓蛋順了出來。孵化了便是七彩。七彩小時候很小,樣子也特別,這兩年它一下子便長長了,但是身形卻是不大。蘇璃自小随母親學醫,對這些野物甚為熟悉,雖知曉它有毒性,但始終查不到這蛇的由來。母親死後,這便是唯一陪伴她的活物,所以這次出谷,她便也将它帶了出來。雖不知道它是何種蛇,但在霧谷有它的地方,便沒有其他野物存在,想來是它的毒性太過強烈。所以這次選宅,常人最怕的,蘇璃卻是最不放心上。也的确,住了進來之後,除了七彩,一條蛇都沒看過。
“好了,我先去去洗個澡,你替我守着門外一會兒”蘇璃輕放下七彩,随意地拔下發簪,向房內走去。
小白蛇被放下來,便扭動着盤在門口,活像個衛士。懶懶散散,眼睛卻精明地審視四周。屋頂上,暗處一閃而過,啊,原來是那樹葉啊。
“殿下”
“之前放的蛇都不敢靠近那舊宅,想是懼怕那白蛇。”
“嗯,下去吧”
“是”
等到了第二日,蘇璃終于明白鎏雲昨日沒說完的事了——皇家秋獵。這次皇家秋獵如期舉行,若只是如此,倒也尋常。但這次秋獵人數卻是原來的三倍不止。原來這一次秋獵,皇上決議凡正三品以上官職皆可參加,且能攜女眷嫡子。秋收未至,也難怪上官顯都無心過生辰這等‘小事’了。
戶部司裏,正對門口的上官顯坐在上位下首三人:左侍郎劉謙,右侍郎章邯霖,郎中郭獻。
“澗州現如今如何了”上官顯喝了口茶,點了點頭,這茶不錯。
“禀大人,澗州清吏司傳上來的鑒章,流民已經安置妥當。赈災糧也盡數到達,只是,重建堤壩房屋,怕是赈災金還是不夠。”說話的是左侍郎劉謙,他生于江南,為人頗細膩,最易感同身受。。
“大人,災情幸得大人雷厲手段,已在掌握之中,但如今立秋已過,北邊地冷,汐州接壤西胡,媵州接壤北拓,都要開始屯軍糧過冬,前幾日李将軍和藺将軍還頗有抱怨,想來不久便要上書了”章邯霖老家便是最北的媵州郢城,言辭懇切。
“大人,陛下嘗言,民為水,載舟亦覆舟,若不重建,流民久居別處怕是引起騷亂。”
Advertisement
“大人,兵家之地是一國的門面啊。”
上官顯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原本秋初便是戶部最為忙碌的時候,如今皇上臨時決定增加秋獵規模,又是一項大的支出。
“郭獻啊,你怎麽看?”
郭獻只是一個四品郎中,但為人機敏,深得上官顯的看重,故而要事商讨便常帶上他。章邯霖已是耳順之年,今年年尾也将告老回鄉,外人皆傳言這下一任右侍郎非這郭獻不可。
“大人,如今還未秋收,國庫不充盈,下官以為,澗州那邊可取流民用以造建,傭以糧票,再待秋後兌換,讓他們有事可做,既減少了騷亂的危險,又能緩一筆傭支到秋後,我們手上也好有些餘力。”郭獻不過而立之年,膚色黝黑,眼睛不大卻是炯炯有神,然而說完這些,緊接着嘆了口氣,
“只是軍糧的事,下官還沒什麽眉目。”
“郭郎中說的不錯,我覺得也是可行“ 劉謙思忖了一下,看了看上官顯的臉色,心裏已開始拟定下發澗州清吏司的書文。
“嗯,郭獻郎中倒是同我想的一致了。。至于這軍糧饷。”上官顯放下手中的茶杯,先贊許地看了看郭獻,後轉向對着章邯霖道“章老,每年的征兵,今年便想法子提早些吧。我會上書給陛下,你同兵部提前商談一番,征兵之事歷來是戶部兵部共濟之事,也別傷了和氣。”
章邯霖想了片刻,原本皺着的眉頭倏的散了,茅塞頓開,明白過來:“是大人。”
大梁的軍制有一項兵役制,男子凡過十五者,便要參兵一年,除身體殘障或九品官以上之子可免。當然還有種情況便是“兵捐”。
有些家中富庶或是獨子,不舍得又怕有折損的,若捐得一定錢糧,自然也是可以免的。歸而總之,兵役制不等同于真正的軍役制,沒有軍籍,只有暫時的兵籍,除了少數志向在此者,其他屆期一滿便被遷回原地。故而從選拔開始便算不得嚴謹,所得支出便也歸國庫,只是兵部在其中也起一番作用。如今上官顯便是準備用兵役捐得的錢糧再劃給軍饷。這便要求這次兵役捐的多,選進的人又少,各種把握自然是兵部的環節。章邯霖年輕時是兵部尚書趙樞的老師,因此上官顯才派他去商談細節。
郭獻一同連連低頭稱是,兵役制他也不是沒想過,不過每年秋尾才實行,只是這次提前這麽多,看來也只有上官尚書才敢去同陛下商讨,自己還是不夠大膽,若是剛才也一并說了。。。
不過如此一來,秋獵的支出便多少能勻出來了,連他都知道,近日工部可是催的緊的很。
太醫署內,讀書聲郎朗。
“欸,璃兒,阿蘊呢?”
偏過頭,坐在醫所看書的蘇璃就看到一身绛紫的上官鎏雲,從門口搖着把香扇走了過來。
“不知道,好像是和盈盈一同被姜太醫叫過去了吧。”
“無聊。。”上官鎏雲一臉興味缺缺,無事可做。
“也就你無聊罷了,你看別人”蘇璃輕笑了一下,努了努嘴,鎏雲才發現周圍的人竟比之前還要認真的研讀。
實際上,若不是這次秋獵人數陡然增多,像這些未做到太醫的新醫仕自然是輪不上去的,如今能在皇家子弟,重臣面前露面,在外人看來是莫大的福氣。尤其是太醫院裏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以後進不了尚藥局和藥藏局,便只能當普通的小醫仕,從九品,芝麻俸祿,倒不如被哪家大臣看上,做了府醫,又自在還能拿兩份銀錢。所以珍惜此次機會的人真可謂多。
蘇璃合上書,單手撐着腦袋,似乎很随意地問道“鎏雲,你可知,言相也會去嗎”
“言相?”上官鎏雲搖着扇子,看了蘇璃一眼,“他自然會去,官拜一品,又是長公主的驸馬,怎麽都要去啊,咦,你怎麽會問起他?”
蘇璃笑道:“剛來京城,便常聽人聊起大梁第一才子和長公主的故事,據說言相當初才晉新科狀元,心悅長公主又恐身份不及,便孤身請了帝命去北拓和談,以一紙合約十年太平作聘禮,迎娶了當今長公主,這番蕩氣回腸的故事,本小女子也十分欣羨,當然是挺想親眼看看的。”
“看不出來,你這點倒與京中閨閣女子想的一致了,”上官鎏雲調侃一番,複又輕聲說道“不過長公主為了言相也舍棄了自己長公主的身份,下嫁進相府成了言夫人,雖說如今皇陵祭祀她依舊能參與,不過以後若是百年,怕是進不了祖陵了。”
“哦?為何要舍棄?”
“大梁祖制,驸馬不得涉朝政,多的也就當當閑散官做做樣子罷了,言相是當初名滿京都的第一才子,又是狀元,若大志不得難道不可惜嗎?
“原來如此,真是鹣鲽情深,不過我也看不出來,你倒比這京中婦人還熟悉個中故事”蘇璃笑呵呵地回嗆一句。
“那是我娘怕我爹娶妾,天天在耳邊念叨,這麽多年了,我都聽出繭來了。”
“哈哈哈哈哈”
“蘇璃!”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個月的時間過的飛快,天氣也從微涼的初秋轉到深秋,秋獵的日子便在明日。
蘇璃今日請了一天的休沐,做了些藥備用。這次秋獵有三日,又是在山上,蘇璃便決定帶七彩一起去。佘山比靠近的虞山要平整得多,樹木山林郁郁蔥蔥,小溪河流縱橫,是七彩最喜歡玩兒的地方。
“七彩,開不開心?你放開肚子去吃,但若是咬人,我可不放過你。”傍晚,蘇璃躺在院子的長椅上,喝着自己釀的米酒,抱着白蛇看着黃昏,若是外人看到,必會覺得有種奇異的美感,黃色餘晖,把她臉上的胎記都蓋的淺了些。
咚咚咚——
“ 蘇璃,是我。”
蘇璃将白蛇放了下去,腳步輕浮地走去放門闩,這之前她已經喝了一樽,如今浮上了些醉意。
才開門,便是一身酒氣的上官鎏雲。
“巧了,你這也有酒喝。”上官鎏雲看了看還拿在蘇璃手中的酒杯,順手便拐了過來。醉醺醺地跑向院子的長椅,不客氣地躺了上去。七彩蹭了蹭鎏雲垂下來的手,刺溜一下鑽進了他懷裏。
蘇璃只得坐在一邊的矮凳上,又拿起一個酒杯,暗罵這個吃裏扒外的小母蛇。
“你怎麽又兀自來了,每次喝醉了便跑我這睡覺,再這樣我可要收租了。” 蘇璃帶他們來過這住處,也都知道她養了一條白蛇,學醫之人,對這些野物倒都不是很懼怕,只是其他兩個來了一次,便沒再來,這上官鎏雲倒是把這當成了別苑,沒事便跑來逛逛,偏偏七彩還似乎特別喜歡他。
“徘徊覺露冷,清宵月影橫。泠泠砭肌發,疑是曉寒生。”上官鎏雲斟了一杯,一飲而盡,“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聲音陡然變輕,到最後一句,變成了喃喃自語般的魔障。
“呵,上官少爺還有心儀之人?”蘇璃就坐在對過,仰頭喝酒,米白的酒液從她嘴角溢出少許,月影梳梳,鎏雲愣愣地看着蘇璃,眼前似乎帶着霧氣,這是他第一次那麽近那麽認真的看着眼前的女子,還真的是絕色。
“蘇璃,你,你若沒有右臉的胎記,那當真是傾國傾城的女子了。” 上官鎏雲歪着頭有湊近了看了看她的臉,答非所問。
“傾國傾城,呵呵,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是啊,鎏雲想了想,縱是姿容絕色,他現在竟然想不出一絲好處,果然是自己醉了。啊,對了!
“若你當真沒這胎記,我便,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也算是一項好處吧,鎏雲暈暈乎乎。
“哈哈哈,你等着我”蘇璃将酒杯一扔,跑回房裏,半響又出來,推了推趴在石桌上的鎏雲,
“你看我,看。”
上官鎏雲艱難地擡頭,在看到蘇璃的時候有一剎那的清醒,沒了?沒了!臉上的胎記竟是不見了,只見她半眯着的一雙美目帶着醉意四處流盼,夭桃濃李,舉手投足皆是媚态,這人喝醉了就是這般,這般媚态天成?以往白日只是看她總帶着笑意,但若是深究,又似乎對誰都是如此,多了一絲生疏,如今憑着酒氣卸下多餘的情緒,單單看這面孔,縱是沒有男女之情,鎏雲也承認他看的很是賞心悅目。
“幸好我是個君子,只是你以後還是萬萬不要在外人面前喝酒了。”上官鎏雲頭有些重,躺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喃喃。
“別賴,你的秘密呢”蘇璃真是醉了,難得的不依不饒,如小孩兒般作态。
很早以前,上官鎏雲想過,若有人問他,他會不會說。但從來沒人問,他便将這個秘密埋了一年又一年,如今突然有人問了,他才發現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遲疑了一會兒,似解脫又似期盼,
“我喜歡的人,是阿蘊。”那聲音低到塵埃裏,略微有些顫抖,好像是從心裏發出一般,原來即使再驚世駭俗,他也希望有人理解他嗎?蘇璃,或許你可以嗎?
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才六歲。
“葉蘊,我喜歡吃桑葚~”
“葉蘊,我喜歡吃糖葫蘆”
“葉蘊,我喜歡那個有聲音的葫蘆!”
。。。
“葉蘊,我喜歡你”
似乎過了很久,在上官鎏雲以為他再也聽不到任何回應的時候,突然一陣熱氣附到他耳邊,輕聲的說。
“吶,我爹叫言玄亦,你也不許告訴別人呢。”